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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的渊源

原创版权 《西域研究》2020年第1期作者:左玉河 字体大小选择: [ ]

  内容提要:本文试图证明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源自塞种部落之一——Gasiani。

  帕提亚帝国的创始人阿萨息斯(Arsaces,前247~前217年在位)[1]的渊源是伊朗学界深感兴趣的问题,研究者代有其人,但是迄今没有一致认可的结论。谨在此提出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

  

  阿萨息斯其人的渊源,主要见载于希腊和拉丁语文献。有关说法形形色色,以下罗列其中最主要的几种,大致以作者年代先后为序。

  1.诸说中以斯特拉波(Strabo,公元前64/63~约公元24/23年)《地理志》[2]年代最早,且对阿萨息斯渊源的叙述最为明确,历来最受学者重视。[3]

  阿萨息斯是斯基泰人,他和一些Däae人(即沿Ochus河游牧的Aparnia人)一起入侵并征服了帕提亚。起初,阿萨息斯的力量很弱,他本人及其继承者不断与那些被他夺去土地的人作战,但后来他们越来越强大,总能通过战争成功占领邻近的土地,终于在幼发拉底河流域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他们还占领了部分巴克特里亚,迫使斯基泰人以及更早的欧克拉提德(Eucratides一世,约公元前285~前239年)及其追随者屈服。现在,他们统治的土地和部落如此之多,其帝国之规模,已堪与罗马人匹敌。究其原因,其人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中包含许多蛮族和斯基泰人的特性,这有利于争霸和战争的成功。(11.9.2)

  斯特拉波接着还说:

  不管怎样,有人说阿萨息斯来自斯基泰人,而另一些人说他是巴克特里亚人。阿萨息斯一旦摆脱狄奥多图斯(Diodotus I,约公元前250~前239年在位)及其追随者庞大的势力,便发动了帕提亚人的叛乱。(11.9.3)

  斯特拉波两说似乎可以调和:阿萨息斯源自游牧的斯基泰人,具体而言是Ochus流域的Aparni人——Däae部落联盟之一分子,他们是从巴克特里亚西迁Ochus流域的。

  2.生活年代和斯特拉波十分接近的特罗古斯·庞培(Trogus Pompeius,公元前1世纪)著有《菲利普史》(Historiae Philippicae)。此书已佚,以下所引见于查士丁(Justinus,公元2世纪)的摘要。[4]

  同一时期,又有千城之州巴克特里亚的总督狄奥多图斯(Theodotus=Diodotus一世)起义,自立为王。以他为榜样,所有东方人都叛离了马其顿人。阿萨息斯其人,来历不明、但勇猛无俦,应运而生。他以劫掠为生,得知塞琉古(Seleucus二世,公元前246~前225年在位)被亚洲高卢(Gaul)人战败,便不再惧怕这位国王,率群盗入侵帕提亚,击败并杀死守将Andragoras,统治了帕提亚。(41.4)

  特罗古斯·庞培对阿萨息斯的渊源没有明言,但“来历不明”及其个性(“勇猛无俦”),加之“率群盗”入侵帕提亚云云,和斯特拉波的描述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以劫掠为生”正是典型的游牧人生存方式。阿萨息斯入侵帕提亚是以狄奥多图斯为榜样,这和斯特拉波所说阿萨息斯是巴克特里亚人是一致的。

  3.阿里安(Flavius Arrian,约公元86/89~146/160年)所著《帕提亚人史》(Parthica或History of the Parthians)已佚,有关内容见佛提乌斯(Photius,公元9世纪)所著《文库集锦》(Bibliotheca 或 Myriobiblon,58)。[5]

  在《帕提亚人史》中,阿里安叙述了图拉真(Trajan)治期(98~117年)帕提亚和罗马之间的战争。他认为,帕提亚人之族源是斯基泰,长期以来一直在马其顿人治下,在波斯叛乱时起义(波斯人亦随之被征服)。原因如下:阿萨息斯和提里达特思(Tiridates)两兄弟,都是Phriapetes之子阿萨息斯之裔。两兄弟偕同五个同伙,杀了安条克(Antiochus二世Theos,公元前261~前246年在位)任命的帕提亚总督Pherecles(即Andragoras),以报复他对两兄弟之一的侮辱。他们赶走了马其顿人,建立了自己的政府,其势渐盛,足以与罗马人匹敌,有时甚至战胜了罗马人。(Bibliotheca 58)

  佛提乌斯转述的阿里安《帕提亚人史》没有提到阿萨息斯和巴克特里亚的关系。但和斯特拉波一样,佛提乌斯转述的阿里安书也指阿萨息斯是斯基泰人。

  4.阿米阿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约325/330~391/400年)所著《罗马史》(Roman History)。[6]

  这个王国(帕提亚)曾经很小,由于我们常提到的原因,它曾有过若干名称,在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36~前323年在位)在巴比伦去世后,它因阿萨息斯得名帕提亚。阿萨息斯出身不明,年轻时曾为土匪首领,但他逐渐改善了自己的处境,因表现杰出而声名鹊起。(23.6.2)

  就阿萨息斯渊源而言,所述和特罗古斯·庞培如出一辙。

  5.佐西莫斯(Zosimus,生活于公元5世纪90年代至6世纪初)著《罗马新史》(New History)。[7]

  腓力(Philip二世,公元前359~前336年在位)之子亚历山大及其在马其顿帝国的继承人去世、诸行省属于安条克(Antiochus二世)统治期间,帕提亚人阿萨息斯,怒其弟提里达特思(Teridates)受伤害,发动对安条克任命的总督的战争。最终,帕提亚人赶走了马其顿人,组成了自己的政府。(1.18.1)

  其说仿佛脱胎于阿里安《帕提亚人史》。

  6.最后是辛斯勒(Syncellus,卒于810年之后)的《拜占庭年代记》(A Byzantine Chronicle)。[8]

  在安条克(Antiochos二世)治期,自亚历山大时代起就臣服的波斯人起而反抗马其顿人和安条克的统治。其原因如下:(阿喀美尼朝)波斯王Artaxerxes(二世,公元前404~前358年在位)之裔,阿萨息斯(Arsakes=Arsaces)及其弟提里达特思(Teridates),在马其顿人Agathokles(即Andragoras)任波斯总督时,为巴克特里亚的总督。据阿里安(Arrian),Agathokles迷恋两兄弟之一的提里达特思(Teridates),迫不及待地为这个年轻人设下圈套,败露后被提里达特思及其兄阿萨息斯所杀。于是,阿萨息斯成了波斯之王,波斯王从此被称为“Arsakidai”。阿萨息斯统治了两年就被害,其兄弟提里达特思接替他统治了三十七年。(AM 5238)

  辛斯勒所转述阿里安《帕提亚人史》之情节与佛提乌斯所转述者有较大出入,而所述阿萨息斯兄弟曾为巴克特里亚总督,以及两兄弟相继统治波斯云云,与其他史料难以调和,历来不被采信。盖阿萨息斯崛起之时,巴克特里亚正在希腊人治下,而阿萨息斯为波斯王之治期长达三十年。

  今案,此说虽无法落实,却似乎可以呼应斯特拉波关于阿萨息斯一度“一旦摆脱狄奥多图斯及其追随者庞大的势力,他便发动了帕提亚人的叛乱”的记载。这表明辛斯勒并非向壁虚构。很可能最初阿萨息斯和狄奥多图斯一样,也曾是巴克特里亚的割据势力,但实力不如狄奥多图斯,因而不得不离开巴克特里亚另谋发展,于是有帕提亚的叛乱。至于辛斯勒转述阿里安书关于“阿萨息斯统治了两年就被害,其兄弟提里达特思接替他统治了三十七年”的记载,其实也不难解释。因为兄终弟及本来就是游牧人的习惯。阿萨息斯去世后,其弟接任,顺理成章。提里达特思接任后,自称“Arsakidai”,以至其真名不彰。

  要之,有关阿萨息斯渊源的各种记载,貌似五花八门,其实并无根本矛盾。若以斯特拉波的记载为基础,阿萨息斯的渊源及早期经历可大致勾勒如下:

  阿萨息斯源自斯基泰游牧部落联盟Däae之一分子——Ochus流域的Aparni人。其人及其族曾居住在巴克特里亚,在塞琉古王朝衰落后,阿萨息斯以狄奥多图斯为榜样,率其族人揭起叛旗,但其势不敌狄奥多图斯,在摆脱后者控制后,西迁Ochus流域,并从那里入侵帕提亚。

  

  毫无疑问,若要进一步追溯阿萨息斯的渊源,不能不将注意力集中到斯基泰人之一种——Däae,尤其是作为Däae人部落联盟一员的Aparni人。幸好,除上引记载外,斯特拉波曾说:

  据说,Aparnian Däae人(Dahæ Parni)是来自Maeotis湖畔的Däae人移民,后者被称为Xandii和Parii。但也有人并不认为Däae人是生活在Maeotis附近的斯基泰人的一部分。(11.9.3)

  据此,一般认为,Däae是斯基泰人之一支,是一个由Aparni、Xanthii和Parii三者组成的部落联盟。这里说Aparnian Däae人来自Maeotis湖,和前引斯特拉波所说Aparni人乃“沿Ochus河游牧”者并不一致。斯特拉波本人显然也莫知适从,才加上一句“也有人并不认为Däae人是生活在Maeotis附近的斯基泰人的一部分”。今案,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盖不妨认为,Aparni人既有沿Ochus河游牧者,亦有在Maeotis湖附近、与Xandii和Parii一起组成Däae部落联盟者。当然,两地之Aparni人相互往来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阿萨息斯出自“沿Ochus河游牧的Aparnia人”,似乎并不是斯特拉波一人的主张,还见于斯特拉波所引Apollodoros(约公元前130~前87年)的著作《帕提亚史》(Parthika)。

  Ochus河和Oxus河穿越Hyrcania进入大海。Ochus还流经Nesaea,但有人说Ochus河流入Oxus河。Aristobulus断言,Oxus河是他所见过的除印度河外亚洲最大的河流。他还说,它是能够通航的(他和Eratosthenes均取Patrocles说),大量的印度货物经此河运到Hyrcania海,再从那里经Cyrus河运到Albania,然后经过邻近地区运到黑海(Euxine)。古代作家根本没有提到Ochus,然而,《帕提亚》(Parthica)一书的作者Apollodorus不断提到它的名字,这意味着它的流程非常接近帕提亚人居地。(Strabo,11.7.3)

  尽管因受斯特拉波征引的局限,我们难窥全豹,但从中不难发现阿萨息斯与Ochus河流域的渊源。另外,斯特拉波有一段话概述斯基泰人的形势:

  大部分斯基泰人是所谓Däae人,据有里海沿岸,其东则有Massagetae人和Sacae人,其余虽各有名号,但皆被称为斯基泰人,多以游牧为生。其中最著名的是从希腊人手中夺取了巴克特里亚的Asii、Pasiani(Gasiani)、Tochari和Sacarauli。他们来自锡尔河(Iaxartes)彼岸,与Sacae、索格底亚那相毗连、曾被Sacae人占领的地方。至于Däae,其中一些被称为Aparni、Xanthii和Pissuri。Aparni去Hyrcania和与之相邻的海域最近,其余诸部甚至扩张到与Aria平延伸行的地区。(11.9.3)

  联系以上所引斯特拉波各节,这一段话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

  1.在斯特拉波描述的时代,大部分斯基泰人是Däae,他们占有里海沿岸。由此可见,里海东南的Ochus河流域本来就属于Däae人活动的范畴。游牧于Ochus河流域的Aparni也可能属于Däae部落联盟,斯特拉波说“也有人并不认为Däae人是生活在Maeotis附近的斯基泰人的一部分”,意指Däae部落联盟更可能游牧于里海沿岸。

  2.除Däae外,斯基泰人还包括的Massagetae人和Sacae人,两者位于Däae人以东。Massagetae人和Sacae人既然也被称为斯基泰人,他们和Däae人应该有相同的生活和生产方式,由于部落迁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形不难想见。

  3.既然如前所述,阿萨息斯可能在Ochus河流域和亚速海之间迁徙往来,也就不能排除其人在游牧于Ochus河流域或亚速海之前属于Massagetae人或Sacae人之一部。也就是说其人原来的居地更在Ochus河流域之东。

  由于帕提亚王朝始祖阿萨息斯源自Aparni,后人对这一部落的名称及其渊源做了大量的研究,但迄今莫衷一是。兹提出一个关于Aparni渊源的新假说。

  1.Aparni一作Parni,也就是说Aparni可能是Parni之讹。[9]既然里海以东有以Sacae命名的斯基泰人,则不能排除Parni乃西迁Sacae一部之可能性。既然据斯特拉波,Sacae包括Asii、Pasiani、Tochari和Sacarauli四部,其中Pasiani一名可与Parni勘同,或者说“Parni”应是“Pasiani”之讹转。[n]是舌音,而[s]为齿音,易讹。中国音韵学称为泥心邻纽,可转。

  2.早已有人指出“Pasiani”则系“Gasiani”之讹,盖希腊字母Γ易讹为Π。[10]因此,阿萨息斯其实可能源自Sacae部落之一的Gasiani。

  3.据斯特拉波,Gasiani和其他三个Sacae部落一起跨过锡尔河南下,入侵巴克特里亚,灭亡了那里的希腊人王国,其时间大致是公元前140年。[11]他们建立的政权(可能以塞种四部之一Tochari为主),《史记·大宛列传》称之为大夏国。“大夏”得视为Tochari之对译。

  4.Gasiani和其他三部落被斯特拉波称为“最著名的”Sacae部落,除了因为他们灭亡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外,也许还由于这四者均有比较悠久的历史,并不是直到公元前2世纪中叶才形成部落。

  5.据希罗多德《历史》(IV,11,13)记载,公元前7世纪末,发生了一次横跨欧亚草原的游牧民族大迁徙。这次迁徙的一个重要结果是Issedones人驱逐了伊犁河、楚河流域的Massgatae人,占领了该地。Massgatae人则撤退至锡尔河北岸。所谓Issedones应即Asii和Gasiani等部组成的联盟,因Asii为宗主,故得名Issedones。Asii可以视作Isse[dones]的确切对译。换言之,迟至公元前7世纪末,Gasiani很可能已经出现在伊犁河、楚河流域,与Asii等组成部落联盟。资料表明,在大流士一世(Darius I,公元前550~前486年)即位之前、居鲁士二世去世之后的某时,Issedones人(Asii等部组成的部落联盟)自伊犁河、楚河流域继续西进,占有锡尔河北岸Massagetae人的居地。[12]从此,他们被波斯人称为Sacae,亦即汉文史籍所谓“塞种”。

  这些游牧于锡尔河北岸的Sacae人曾遭到大流士一世的进攻。盖据大流士一世的贝希斯登(Behistun)铭文[13]:

  国王大流士说:后来,我和军队一起向Sakā人进发。于是,他们——戴尖帽的Sakā人向我推进。我来到海边,用木材和全军一起跨越。接着,我猛烈攻击Sakā人,俘获其别部,他们被捆绑着带到我这里来,我杀死了他们。他们的首领斯昆卡(Skunxa)被抓住带到我这里。于是,如我所愿,我使另一人成为首领。此后,这个郡成了我的。(第五栏第20~30行)

  Sakā即Sacae,大流士一世跨越之“海”指锡尔河。斯特拉波所谓Däae以东的Sacae正是指锡尔河北岸的Asii、Gasiani等四部。

  6.有证据表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被灭亡之前,上述锡尔河北岸的Asii、Gasiani等四部Sacae已有机会越过锡尔河南下进入巴克特里亚。譬如,当马其顿亚历山大东征时,Sacae人作为波斯的盟军,参加了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公元前336~前330年在位)抵抗马其顿人的战斗。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14]有载:

  大流士(三世)的部队之所以这样庞大,是因为有大批援军。有巴克特里亚边境上的一些印度部族,加上索格底亚那人和巴克特里亚人。以上这些部队都由巴克特里亚督办柏萨斯指挥。和这些人一起前来支援的,还有居住在亚洲斯基泰人当中的一个叫Sacae的部族。他们所以来支援,并不是因为他们附属于柏萨斯,而是因为他们和大流士结了盟。这批部队是马上弓箭手,指挥官叫Manaces。(III,8)

  这就是说,至迟在公元前4世纪30年代,Gasiani等四部Sacae已有可能迁居巴克特里亚。

  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斯特拉波心目中,此说似乎有别于其斯基泰人说。如前所述,这两说其实并不矛盾。而如果从阿萨息斯源自Gasiani的角度来看,则情况更加清楚:

  1.斯基泰人乃指阿萨息斯的族源,“斯基泰”是族名,而Gasiani系斯基泰人的部落名称;“巴克特里亚”是地名,巴克特里亚一地完全可能有斯基泰人或斯基泰人之一支Gsiani人。

  2.如前述,Gasiani等四部Sacae迟至前4世纪30年代已有可能迁居巴克特里亚。阿萨息斯便可能出自这样一支巴克特里亚的Gasiani人。

  3.至于里海东南Ochus河流域或亚速海附近的Gasiani人在何时自何处迁入,因书阙有间,我们不得其详。但阿萨息斯所出一支Gasiani,如前述,应在塞琉古王朝没落之际,自巴克特里亚迁入者。

  要之,斯特拉波关于阿萨息斯渊源的记载最为详细和合理,不仅其本身不存在矛盾之处,而且大体上可以和其他各种记载兼容。阿萨息斯或源自与Däae同属斯基泰人的Sacae部落之一的Gasiani,其人原在Däae之东(锡尔河北岸),后南下巴克特里亚,复在公元前3世纪中叶西迁至里海东南Ochus河流域,复自该处入侵帕提亚。

  

  亚美尼亚史家关于其阿萨息斯王室渊源的记载似乎也为上说提供了证据。此说主要见诸亚美尼亚历史学之父科伦的莫塞(Moses of Khoren)所著《亚美尼亚史》(History of the Armenians)。

  莫塞在书中引述提里达特思三世(Tiridates III)的秘书阿噶森格罗斯(Agathangelos)关于亚美尼亚王库思老(Khosrov)反抗萨珊帝国阿尔达希尔一世(180~242年)的经历,说:

  据阿噶森格罗斯,库思老遣使赴其故土,即贵霜人之居地。他认为其亲属应该前来帮助他对抗阿尔达希尔。而据阿噶森格罗斯,他们对此漫不经心,因为他们顺从和忠于阿尔达希尔已甚于顺从和忠于其父兄。因此,库思老只能在没有他们帮助的情况下寻求复仇。

  阿尔达希尔一世视库思老为心腹之患,悬赏招募暗杀库思老之人。据莫塞所引阿噶森格罗斯:

  阿噶森格罗斯继续说,阿那克(Anak)受阿尔达希尔承诺之诱惑,踏上背叛之路。盖阿尔达希尔说:“我会将你的故土和贵重的Pahlav归还你,并给你戴上王冠”。为此,阿那克同意了,谋杀了库思老。

  阿那克属帕提亚阿萨息斯王室,和库思老是亲属,因而能接近库思老而使谋杀得逞。阿噶森格罗斯的记述表明,亚美尼亚人将贵霜人称为亲属,称其故土在贵霜人居地。

  今案:当库思老求助于贵霜人时,贵霜王朝尚未灭亡,但已向阿尔达希尔一世称臣,这也许是库思老求援落空的原因。至于阿尔达希尔对阿那克许诺之故土和Pahlav都在贵霜人居地(亦即巴克特里亚),正可与前引斯特拉波、辛斯勒等西方史家的记载相互印证。但是,以上莫塞所引阿噶森格罗斯的记载需要作一些说明。

  莫塞对于阿噶森格罗斯所述似乎颇有微词:

  虽然阿噶森格罗斯已经对这些事件作了简要说明,但我决心用完全真实的语言,更全面、更详细地从头记述这一时代的历史。(II,67)

  有关库思老求助其贵霜亲属一事,莫塞本人的说法如下:

  他再次遣使其亲属帕提亚人和Pahlav家族,以及贵霜人领土上所有的武装力量,认为他们都应该到他这里来,对阿尔达希尔复仇;[他且说]他会使他们中间最杰出的人成为国王,使王冠不至旁落。但是前面提到的Aspahapet和Surenean分支并不同意,所以库思老回到了我们的土地上,因被其亲人抛弃而难受,对他的胜利并不感到高兴。那时,他的一些使者远赴内陆直至Bahl,见到了更为杰出的民族,给他捎话说:“你的亲属Vehsachan及其分支Karēn Pahlav[15]并没有臣服阿尔达希尔,正前来响应你的召唤。”(II,72;p.219)

  今案:贵霜王朝已屈服于阿尔达希尔一世,因而不能响应库思老的召唤,但未必所有贵霜人都甘心称臣,库思老的使者在Bahl找到支持者不足为奇。

  有关阿尔达希尔一世对阿那克的许诺,莫塞本人的说法如下:

  他答应归还他们原来的采邑Pahlav,亦即王城Bahl,以及贵霜人的全部国土。(II,74)

  今案:两相对照,主要的区别在于莫塞认为Pahlav就是王城Bahl。

  2.再看传世的阿噶森格罗斯《亚美尼亚人史》(History of the Armenians)的有关记述:

  a.有关库思老求助其贵霜亲属一事:

  他非常伤心,因为他的家族与(贵霜)王朝的关系:他们已经屈服、接受了Stahrian(即阿尔达希尔一世)的统治,并和阿尔达希尔联合起来。尽管库思老曾派出一位使者,以便得到他亲属的支持,与他自己的王国一起对抗(阿尔达希尔一世),还希望有来自贵霜人地区的援助,来自该地区和他们自己土地上的勇士和英勇的军队。但是,他的亲属、酋长、王公以及帕提亚人的领袖都漫不经心。因为他们已经服从和隶属于阿尔达希尔,而不是他们的亲属和兄弟的统治。(ch.I,20)

  这和莫塞所引阿噶森格罗斯差别不大。

  b.有关阿尔达希尔一世对阿那克的许诺:

  只要你忠诚地了结此事,我就会归还你的故土帕提亚,你自己的Pahlav,我就会给你戴上王冠,让你在我的王国里享有名声和荣誉,并把你称为仅次于我的人。(I,26)

  今案:这一段文字也和莫塞所引非常接近。

  3.此外,莫塞还据“Mar Abas Catina”之档案[16],称:

  如前述,亚历山大死后六十年,[17]勇士阿萨息斯(Arshak= Arsaces)在贵霜人之地BahỊ Aṙavawtin城统治帕提亚人。(II,2)

  据此,亚美尼亚史家所述其阿萨息斯王室与贵霜之亲缘关系始自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而阿尔达希尔一世允诺归还阿那克的Pahlav应即BahỊ Aṙavawtin城。

  今案:一般认为,阿噶森格罗斯并非如莫塞所言是提里达特思三世之秘书,其人可能生活于5世纪。但是,其言论或著作既被莫塞引用,其人或其著作之年代应早于莫塞。莫塞对阿噶森格罗斯表示异议,也许他另有所据;不过,莫塞所引阿噶森格罗斯的言论似较莫塞本人所述更近事实,盖阿萨息斯在当时不可能占有包括Bahl在内的整个巴克特里亚。这很可能是莫塞本人或其所据资料将Pahlav和Bahl混为一谈了。此外,如前所引传世的阿噶森格罗斯《亚美尼亚人史》关于库思老向其亲属贵霜人求援以及阿尔达希尔一世对阿那克的许诺和莫塞所引阿噶森格罗斯言论的内容并无根本性的差别。由此可见,在亚美尼亚史家(莫塞和阿噶森格罗斯)心目中,亚美尼亚阿萨息斯王室和贵霜之间是存在亲缘关系的。

  据研究,莫塞所谓Mar Abas Catina之档案实际上并不存在,[18]莫塞所引应该是他得自他处的资料,只是为了取信于人,才假托Mar Abas Catin之档案。值得注意的是,所谓Mar Abas Catina之档案关于“BahỊ Aṙavawtin城”的记载和莫塞本人关于阿尔达希尔一世对阿那克之许的说法十分契合。既然两者均出自莫塞,“BahỊ Aṙavawtin城”或系“Pahlav Aṙavawtin城”之讹传。

  亚美尼亚史家关于阿萨息斯王室与贵霜之间存在亲缘关系言之凿凿,但由于别无其他资料可以印证,学界质疑不断:

  1.莫塞的著作成书的年代有各种说法,或力主该书问世于公元5世纪。[19]这是因为其时在贵霜旧土有寄多罗贵霜崛起,而亚美尼亚阿萨息斯王室面临其主权被萨珊剥夺之危局。这使亚美尼亚人对东方的贵霜人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换言之,阿萨息斯与贵霜之亲属关系无非是亚美尼亚王室出于政治需要所作宣传。

  今案:寄多罗贵霜人不过昙花一现,根本不可能成为亚美尼亚人摆脱萨珊统治的寄托。质言之,即使莫塞书问世于5世纪,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2.“贵霜人之地”(the land of the Kushans)在早期亚美尼亚文献中用来泛指“中亚”。[20]今案,纵观莫塞的有关记载,这一推论不确。

  3.亚美尼亚人将阿萨息斯王室与贵霜联系起来是因为他们混淆了Pahlav(Parthia)和Bactria(Bahl)。[21]今案:亚美尼亚阿萨息斯王朝起讫年代为公元54~428年,差不多和贵霜王朝同始终。亚美尼亚人必定熟知贵霜的历史。说者所指混淆不可能产生。

  学界对上引亚美尼亚史家的有关记载深感困惑,根本原因在于无法正确解读斯特拉波的记载。其实,只要知道阿萨息斯源自Gasiani部落,便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因为Kuṣāṇa或“贵霜”[giuƏt.shiang]与Gaisiani得视为同名异译。而贵霜王朝的前身贵霜翖侯正是进入巴克特里亚的Sacae部落Gasiani。如前所述,迟至阿喀美尼王朝大流士三世治期,Gasiani人已经有可能进入巴克特里亚。也就是说,亚美尼亚史家关于阿萨息斯王室与贵霜人关系之说可以视作阿萨息斯出身Sacae部落Gasiani之有力佐证。

  因此,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的渊源或出身大抵可以这样理解:他源自属于斯基泰的Sacae部落,具体而言是其中的Gasiani部落。阿萨息斯所出Gasiani部落,至迟在大流士三世时已经迁居巴克特里亚。阿萨息斯本人由于种种原因成为该部落首领,在塞琉古王朝没落时一度控制巴克特里亚某地(Pahlav Aṙavawtin)。[22]因势力不敌割据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狄奥多图斯一世,西迁里海东南,并从那里入侵帕提亚。Pahlav Aṙavawtin(未必就是Bahl)后为贵霜王朝统治,因而被称为“贵霜人之地”。[23]

  

  贵霜王朝是役属大月氏的原大夏国五翖侯之一贵霜翖侯丘就却所创建。和许多游牧部族一样,大月氏在征服大夏国之后,扶植亲大月氏的大夏人做傀儡管理原大夏国部分地区。对于“小长”林立、没有“大君长”的大夏国,大月氏这样做几乎是必然的。包括贵霜翖侯在内的大夏国五翖侯出现的时间无从确知。一般来说,贵霜等五翖侯作为役属大月氏的地方政权出现的时间上限为公元前130年,亦即大月氏被乌孙逐出“塞地”西迁、灭亡“大夏”之年。至于这五个被大月氏扶植的翖侯,可能存在以下两种情况。

  1.公元前140年入侵巴克特里亚,灭亡该地希腊人王国的Sacae人,《汉书·西域传》称“大夏有五翖侯”。“大夏”乃指灭亡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Asii、Gasiani等四部建立的政权。

  2.迟至大流士三世治期迁居巴克特里亚的Sacae人,也就是说,客观上,《汉书·西域传》此处所谓“大夏”指的是Sacae人控制下的巴克特里亚地区。

  阿萨息斯所出Gasiani部落显然不可能是公元前140年参与入侵巴克特里亚、灭亡该地希腊人王国的Gasiani人,只能是此前进入巴克特里亚的Gasiani部落。但是,即使创建贵霜王朝的贵霜翖侯丘就却正是公元前140年左右进入巴克特里亚的Gasiani人,也无妨肯定阿萨息斯王室与贵霜王朝是亲属关系。盖两者均在公元前7世纪末占领伊犁河、楚河流域,又一起向西拓展其势力范围至锡尔河北岸,且自该处南下巴克特里亚。

  在斯特拉波的年代,贵霜王朝创始人——原贵霜翖侯丘就却的事业刚刚开始(时间上限为公元前25年左右)。[24]斯特拉波自然不可能将阿萨息斯的出身与贵霜王朝联系起来,但是他根据他所掌握的资料称阿萨息斯是巴克特里亚人,可以看做亚美尼亚史家将巴克特里亚视作故土的有力旁证。如果加上辛斯勒的记载,足见在里海东南的Gasiani人有一部分来自巴克特里亚。

  我曾论证建立贵霜王朝的贵霜翖侯不可能是大月氏人,只能是塞种部落之一的Gasiani人。[25]尽管从根本上说,月氏或大月氏也是Gasiani人,但以上论述表明最迟在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兴起前夕,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所出Gasiani部落已经出现在巴克特里亚,因此亚美尼亚人认定的亲属——建立贵霜王朝的贵霜人只能是原大夏国人亦即巴克特里亚人,而不可能是大月氏人。因为直至公元前177/176年,大月氏才西迁至伊犁河、楚河流域,而早在前7世纪Gasiani等Sacae四部已经占领了该地。

  由于无法和罗马和波斯的记载契合,包括库思老的经历在内,亚美尼亚史家关于亚美尼亚史的许多记述,均不被学界采信。许多问题在目前依旧无解,其中就包括亚美尼亚阿萨息斯王室和贵霜的亲缘关系。但是,揆情度理,亚美尼亚人用亚美尼亚语文书写的亚美尼亚史理应得到重视,研究的力度应该加强。本文某些论述也可以视为这方面的尝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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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Assar 2006.

  [2] Jones 1916-36.

  [3] 例如:Debevoise 1938,p.2;Frye 1962,pp.50,180.

  [4] Watson 1853.

  [5] Freese 1920,pp.54,55.

  [6] Rolfe 1939.

  [7] Ridley 1982.

  [8] Dindorf 1829,Vol.1,p.676 (= p.359);Adler 2002,p.412 (= p.343).

  [9] Hamilton 1856(11.9.2.3)正作Parni。有关讨论见Lecoq 1987,p.151。关于Parni的语言,也有讨论,见Bivar 1983,p.27.

  [10] Marquart 1901,pp.206,207.

  [11] Tarn 1951,pp.283.287,533;Narain 1957,p.141.

  [12] 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6~20页。

  [13] Kent 1953,p.134.

  [14] Robson 1929.

  [15] Herzfeld 1928.

  [16] Langlois,I,p.42.

  [17] For the “sixty years”,见Thomson 1978,pp.130.131,no.1.Assar 2006.

  [18] Thomson 1978,pp.54,56.

  [19] Enoki 1965.

  [20] Thomson 1978,p.131,no.4.

  [21] Thomson 1978,p.214,no.3.

  [22] Cf.Bivar 1983,p.31.

  [23] Debevoise 1938,pp.10.11,no.43,认为阿萨息斯也许在Astauene的Asaak(Atrek河上游Kuchan附近)加冕。

  [24] 余太山:《贵霜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20~45页。

  [25] 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24~51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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