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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珊帝国对原嚈哒领土的统治方式

原创版权 《西域研究》2019年第2期作者:左玉河 字体大小选择: [ ]

  内容提要:嚈哒灭亡后,萨珊帝国统治巴克特里亚的方式和它在灭亡贵霜帝国后采取的方式是相同的,就是建立“贵霜—萨珊”政权。

  

  贵霜帝国亡于萨珊帝国。萨珊朝波斯设置机构统治所得贵霜领土,其首长称Kushanshahr(Kūšānšahr),史称“贵霜—萨珊”政权。

  值得注意的是,沙普尔一世(ShapurI,242~270年)的纳克西·鲁斯坦(Naqsh-e Rustam)(Kacbe-ye Zardusht)铭文列出了公元260年左右萨珊帝国东部诸省,包括:

  米底(Media)、戈尔甘(Gurgan)、木鹿(Merv)、赫拉特(Herat)、尼沙普尔(Nishapur)全境、克尔曼(Kerman)、塞斯坦(Seistan)、Turan、Makuran、Paradene、印度斯坦(Hindustan),直至白沙瓦(Peshawar)的Kushanshahr……[1]

  既然其中并未提到巴克特里亚(Bactria),我们似乎可以认为,Kushanshahr不仅是萨珊帝国为控制以巴克特里亚为中心的原贵霜领土而设置的地方政权首长的名称,也是萨珊帝国在原贵霜领土上所置地方政权的名称,或萨珊帝国一个行政区划的名称。

  “贵霜—萨珊”政权的研究主要依赖钱币资料。一般认为,Kushanshahr的世系可大致胪列如下:[2]

  1.Shapur Kushanshahr

  2.Ardeshir I Kushanshahr

  3.Ardeshir II Kushanshahr

  4.Firuz I Kushanshahr

  5.Hormizd I Kushanshahr

  6.Firuz II Kushanshahr

  7.Hormizd II Kushanshahr

  8.Varahran(Bahrām) I Kushanshahr

  9.Varahran(Bahrām) II Kushanshahr

  尽管目前学术界对于这一系列的年代以及具体的管辖地区存在争议,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中看出,被委任为Kushanshahr者毫无例外都是萨珊王室人员。

  在库萨和一世在位(KhusrauⅠ,531~579年)期间,萨珊波斯和突厥连手,灭亡了占领贵霜旧壤近百年的嚈哒汗国。嗣后,萨珊帝国和突厥以阿姆河为界瓜分了嚈哒领土,而萨珊帝国为统治所得的嚈哒领土,非常可能采取了和以往统治原贵霜领土完全相同的方式:将包括巴克特里亚为核心的原嚈哒领土称为Kushanshahr,且任命萨珊王族作为这些地方政权的统治者,这些地方政权的统治者也依旧称为Kushanshahr。

  

  萨珊和突厥以阿姆河为界中分嚈哒领土,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萨珊帝国收复了失地。盖巴克特里亚等地自沙普尔一世以来一直被称为Kushanshahr,一旦收复,自然没有必要启用新的名称。

  更重要的是嚈哒人在萨珊波斯人心目中和贵霜人并无本质的区别。不仅波斯人如此,同时代的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不是将嚈哒和贵霜混为一谈,就是将两者联称。试举例如下:

  亚美尼亚史家埃里塞(Elišē,410~475年)称嚈哒为Kušan Huns(贵霜匈人)。埃里塞记录了当时祆教祭师对伊嗣俟二世(Yazdgird II,438~457年)说的一番话:

  动员军队,召集士兵,去进攻贵霜人的国家,带领全体人民居住到诸门那边去吧!当他们完全屈服,远方不友好的国家也被封锁住的时候,您的计划和期望就能实现了。您要统治贵霜人的帝国,正如我们要让他们了解我们的宗教一样,希腊人也不敢反抗您的力量。

  伊嗣俟二世接收了祭师们的建议,对他的军队和盟国发出了动员令:“我们决定远征东方,再次平定贵霜人的国家,愿神保佑我们!”于是,“他突然侵入了也被称作贵霜人的匈人的国家。战斗持续了二年,却未能征服他们。”上述事件发生在伊嗣俟二世即位第一至四年之间。[3]

  伊嗣俟二世之所以投身于针对“贵霜人”的战斗,显然是因为当时的萨珊帝国遭到了来自东方的威胁。一般认为,此时威胁伊嗣俟二世治下萨珊帝国者是来自巴克特里亚的寄多罗贵霜人。此说不无道理。盖自5世纪30年代末,寄多罗贵霜人受来自阿姆河北岸的嚈哒人的压迫,其王寄多罗不得不放弃巴克特里亚西迁。这一股力量很可能冲击萨珊帝国东境,迫使伊嗣俟二世动员军队抵抗和反击。

  但是,寄多罗贵霜人这样一个被迫西迁的游牧部族,决无可能长期和萨珊帝国对抗。即使伊嗣俟二世最初遭遇的是寄多罗贵霜人,他必定随即面对接踵而来的嚈哒人。

  值得注意的是,伊嗣俟二世将当时业已被嚈哒人占领的巴克特里亚称为“贵霜人的国家”。这表明在这位萨珊皇帝心目中,巴克特里亚依旧是萨珊帝国治下的Kushanshahr。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伊嗣俟二世进入的巴克特里亚在埃里塞笔下成了“也被称作贵霜人的匈人的国家”。既然埃里塞和伊嗣俟二世同时代,这可以说明伊嗣俟二世很清楚,曾经的Kushanshahr已被匈人占领。这也足以证实,伊嗣俟知道他所遭遇、试图征服的“贵霜人”并不是真正的贵霜人。上述埃里塞的记载足以表明,在萨珊波斯人乃至亚美尼亚人那里,“嚈哒”和“贵霜”这两个概念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不仅亚美尼亚人关于伊嗣俟二世的记载如此,直至卑路斯(Peroz I,457~484年)时代,拜占庭史家普里斯库斯(Priskus,Fr.41.1[Exc.de Leg.Gent.15])还将嚈哒人称之为Kidarite Huns(寄多罗匈人)。[4]质言之,还是将“嚈哒”和“贵霜”联系在一起。

  同样,507年用叙利亚语写的《柱行者乔舒亚年代记》(The Chronicle of Joshua the Stylite,IX),将嚈哒称为Kūnānāye (Kūšānāye) d-hinnōn Hunnāyē(匈奴贵霜)。[5]

  嚈哒和贵霜始终纠缠不清的原因归结起来,最主要的一点是嚈哒人的占领区正是前贵霜帝国的领土,而这一地区曾被萨珊沙普尔一世命名为Kushanshahr。显然,萨珊列帝始终企图收复Kushanshahr。

  要之,萨珊帝国一度将冲击波斯东境的寄多罗贵霜人和嚈哒人混为一谈,甚至将进犯波斯的嚈哒人误认为是贵霜人,尽管在明知嚈哒人有别于贵霜人、从而称之为“匈人”后,仍冠之以“寄多罗”或“贵霜”,以致史籍中出现了“寄多罗匈人”“贵霜匈人”等名称。既然贵霜或寄多罗不可能自称为匈人,这些名称只能表明,在波斯人那里,嚈哒人已经被打上了“贵霜”的烙印,似乎非如此不足以给这个来自东方的异族定性。凡此也许均可视为嚈哒亡后、萨珊人依旧任命Kushanshahr统治嚈哒领土的背景。

  

  有学者指出,《魏书·西域传》关于波斯统治者“坐金羊床,戴金花冠”描述的其实很可能是“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与钱币和银器所见萨珊波斯统治者的服饰不符,而与“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相符,特别与Varahran(Bahrām)二世Kushanshahr关系密切。具体而言,萨珊朝波斯统治者的服饰应如《隋书·西域传》所传“坐金师子座”(《旧唐书·西戎传》作波斯国王“坐狮子床”)。考察现存全部有关的遗物,并不存在以牡羊或其角装饰王冠的萨珊波斯皇帝,只有“贵霜—萨珊”政权的统治者Varahran(Bahrām)二世Kushanshahr的王座的装饰是与牡羊有关的。至于“戴金花冠”亦不见于萨珊朝波斯国王,而见于“贵霜—萨珊”政权金币上所刻若干国王立像之王冠,如Hormizd一世Kushanshahr和Varahran二世Kushanshahr之王冠顶部。花应是洋蓟(artichoke),原产地中海沿岸。由此可见,“坐金羊床,戴金花冠”所描述者应为“贵霜—萨珊”政权统治者的服饰。也就是说,《魏书·西域传》关于波斯的记载中混入了“贵霜—萨珊”政权的情况。[6]

  问题在于,魏收所撰《魏书·西域传》久已佚失,今本《魏书·西域传》乃后人自《北史·西域传》采入。既然《北史·西域传》是李延寿据《魏书·西域传》《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编成,便有可能根据《北史·西域传》恢复《魏书·西域传》的原貌,办法是从《北史·西域传》中剔除《周书·异域传下》和《隋书·西域传》的文字。《魏书·西域传》复原结果表明,上述引文出诸《周书·异域传》,并非《魏书·西域传》原文。[7]

  果真如此,“坐金羊床,戴金花冠”就很难说是贵霜帝国亡后萨珊波斯在其领土上安置的Kushanshahr之服饰,而只能是嚈哒亡后,萨珊波斯在其领土上安置的Kushanshahr之服饰。

  而嚈哒亡后,萨珊波斯在其领土所置统治机构以及统治者之名称,和贵霜亡后在其领土上所置相同,在中国史籍中也能够找到蛛丝马迹。就在《周书·异域传》中,有一条奇怪的记载:“波斯国,大月氏之别种”。这种提法在诸正史“西域传”中绝无仅有。盖如所周知,波斯人和大月氏人并无任何渊源。

  这一提法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周书》编者或这位编者所依据的资料混淆了萨珊帝国和这一帝国设置于其东部疆域的统治机构Kushanshahr的结果。由于Kushanshahr的统治者的名讳和萨珊帝国列帝的名讳一一对应,且Kushan即贵霜自东汉以来一直被中原王朝称为“大月氏”,于是波斯人也就成了“大月氏别种”。

  这里应该特别强调的是,这条记载不是出现在《魏书》,而是出现在《周书》中。这清楚地表明,《周书》编者所接触的Kushanshahr事实上并非设置于原贵霜帝国的领土之上,而应该是设置于嚈哒汗国领土之上的Kushanshahr。

  结合上述“坐金羊床,戴金花冠”是Kushanshahr服饰的研究,可以肯定,被认为“大月氏别种”者正是在嚈哒亡后、萨珊帝国在其领土上设置的Kushanshahr。

  不仅如此,《周书·异域传》还称“囐哒,大月氏之种类”。长期以来,这则记载未得确解。盖囐哒即嚈哒,就其渊源而言,和大月氏毫无瓜葛。一度,我将《周书》这一表述误解为编者混淆了萨珊帝国和贵霜—萨珊政权的结果。[8]现在看来,此说是过于简单化了。盖《魏书》中并未出现类似的提法,直至《周书》描述的时代,才出现关于嚈哒渊源的新说必定另有原因。

  现在看来,《周书》致误的根本原因当然在于波斯人、拜占庭人、亚美尼亚人等对于嚈哒的真正起源一无所知,而具体原因则在于嚈哒亡后,萨珊帝国在其领土上设置了Kushanshahr,这和昔日它在贵霜帝国领土上设置的一样,采用了完全相同的名称。《周书·异域传》既称波斯是“大月氏别种”,又称囐哒是“大月氏种类”,强烈暗示了这一点。

  最后,上述萨珊波斯统治原贵霜、嚈哒领土的方式,还使我们想起《周书·异域传》“波斯国”条的另一则记载:

  王即位以后,择诸子内贤者,密书其名,封之于库,诸子及大臣皆莫之知也。王死,乃众共发书视之,其封内有名者,即立以为王,余子各出就边任,兄弟更不相见也。国人号王曰翳囋,妃曰防步率,王之诸子曰杀野。

  贵霜帝国治下巴克特里亚、犍陀罗等地,早在阿赫美尼德时期已经是波斯帝国的边远省份,萨珊时期也一样,而诸位Kushanshahr之名讳与萨珊列帝一一对应,足见确系“出就边任”的王子。至于“王之诸子曰杀野”,“杀野”正是shahr的对译。钱币学的研究业已表明,这些打铸、颁行“萨珊—贵霜”钱币的地方统治者都是萨珊王族无疑。

  

  综上所述,萨珊波斯和突厥连手灭亡嚈哒后,一度控制了阿姆河以南地区。它统治巴克特里亚等地的方式,和它灭亡贵霜后在原贵霜领土上采用的统治方式完全相同,也是建立萨珊—贵霜政权。《周书·异域传》所谓“囐哒,大月氏之种类”,客观上并不是指嚈哒本身,而是指统治原嚈哒领土的萨珊王朝地方政权——萨珊—贵霜,这就是《周书》编者将嚈哒和大月氏挂钩的原因。

  由此可见,钱币学家似乎应该深入研究业已发现的“萨珊—贵霜”钱币,或许可以从中析出萨珊帝国在嚈哒亡后所置Kushanshahr颁行的钱币,从而为这些钱币作更精确的断代。

  [1]R.N.Frye,The History of Ancient Iran.München:1984,p.371.

  [2]A.D.H.Bivar,“The KushanoSassanian Coin Series” .Journal of the Numismatic Society of India 18(1956).,13-42;A.D.H.Bivar,“Sasanians and Turks in Central Asia”.In Central Asia.Edited by G.Hambly.New York,1969,pp.49-62.其他说法尚有多种,如:M.L.Carter,“A Numismatic Reconstruction of Kushano-Sasanian .History”.Museum Notes 30 (1985),pp.215-281.

  [3]R.W.Thomson,tr.Eḷishē.History of Vardan and the Armenian Wa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p.63-66.参看榎一雄《初期アルメニア史书に见えるエフタルとクジャン》,《东洋学报》47~4(1965年),pp.1-56。

  [4]R.C.Blockley,The Fragmentary Classicising Historians of the Later Roman Empire(Eunapius,Olyympiodorus,Priscus and Malchus ),ARCA Classical and Medieval Texts,Papers and Monographs 10.Francis Cairns,1981-1983.普利斯库斯生于410~420年间,死于472年之后,与萨珊帝国同时代。

  [5]W.Wright,The Chronicle of Joshua the Stylite,with a English Translation into and Notes.Cambridge,1882.

  [6]K.Tanabe.“The Kushano-Sasanian Governors hidden in Roman and Chinese Sources.” In Studies in Silk Road Coins and Culture.Edited by K.Tanabe,J.Cribb,H.Wang,London / Kamakura,1997,pp.75-88.

  [7]详见余太山《〈魏书·西域传〉原文考》,载《两汉魏晋南北朝正史西域传研究》,中华书局,2003年,第65~94页。

  [8]余太山:《两汉魏晋南北朝正史西域传要注》,中华书局,2005年,第521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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