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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筱一 毛尖 罗岗 :我们如何对抗荒诞——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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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的目光始终指向人生荒诞之处,是绝望,更是觉醒。结果没有改变,但人的力量依然彰显。纵使虚幻的激情终将幻灭消解,但崇高和浪漫永存,纵使对尘世的热爱必须付出代价,但反抗与勇敢将成星星之火,这是但不只是“光荣的无用本身”。加缪文字中那种丰富的矛盾性,以及由这种矛盾张力产生的独特力量使读者从荒诞中不断获取希望和幸福,带给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以生存的力量与尊严。

  原 编 者 按

  加缪说,作家对艰苦的任务义不容辞。否则,他就是一个失去了艺术的孤立者。毛尖老师和罗岗老师认为,袁筱一老师是以作家的身份来翻译加缪的作品,把一个小说家加缪非常完整地带到读者面前来了,并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作为小说家加缪身上的一种哲思性。文艺批评今日特此推送袁筱一、毛尖和罗岗三位老师关于加缪《西西弗神话》的对谈。在交流中,三位老师认为,加缪的思想来源于真正的生活,他用日常简单的语言来讨论“荒诞”,虽然他并不是体系性的思想家,却带读者进入一种哲学的思考。在今日,我们如何阅读和思考加缪,毫无疑问也是与我们自身进行对话。现代主义是一种深渊式的现代主义,这是人的命运,人有没有勇气去直面这样的命运,这才是加缪留给我们的更重要的一个话题。就如同《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尽管注定一次又一次失败,但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将石头滚上山顶。加缪的目光始终指向人生荒诞之处,是绝望,更是觉醒。结果没有改变,但人的力量依然彰显。纵使虚幻的激情终将幻灭消解,但崇高和浪漫永存,纵使对尘世的热爱必须付出代价,但反抗与勇敢将成星星之火,这是但不只是“光荣的无用本身”。加缪文字中那种丰富的矛盾性,以及由这种矛盾张力产生的独特力量使读者从荒诞中不断获取希望和幸福,带给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以生存的力量与尊严。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保马”,对谈者袁筱一、毛尖和罗岗三位老师,特此感谢!

  文/袁筱一  毛尖  罗岗

  加缪所有的思想都来自于真正的生活

  袁筱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爱加缪,碰巧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加缪。加缪是很接地气的一个人。对于一个译者来说,你想接近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翻译它。对,不是阅读它,而是翻译它。也就是你能够你能够匀出一段时间来,贴近他身边,进入他的思想。

  其实从翻译的角度来说,加缪的语言是很简单的。哪怕写哲学随笔,他用的也是非常生活化的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加缪不是一个体系性的人,他没有为读者呈现出一个逻辑严密的哲学体系。他谈“荒诞”的时候,会用一些非常生活化的词,这是很多人很喜欢加缪的一个原因,因为你知道这是一个来自于生活的人,他所有的思想都来自于真正的生活。但这点其实对翻译还是构成一定的问题的,因为这些词太通俗了,所以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比如说他讲经历就是经历,讲经验就是经验,它其实不是一个具有形而上的意味的词,这些词对翻译都会构成一定的难度。他有可能就是通过这么普通的词,进入一种哲学的思考。

  这本书里面讲的最多的还是人类面临的一个生存境遇的问题。其实在二十世纪初,很多法国的作家,不管是小说家也好,思想家也好,都谈论过这个问题,无论是借助小说的方式,还是借助哲学的方式。所以你不知道这样一些普普通通的词,是不是能够显示出他的一种力量。当然,我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因为我还是比较注意,希望尽量用一些简单的词,要不然的话我觉得就不是加缪了。

  从语言上来讲,加缪的作品让大多数人觉得可以接受的一个地方就在于,它整个的节奏感,在中文当中我也尽量还原原文的一种节奏,因为他的这种节奏其实和他的语言的力量也是有关系的,它大多数的句子是比较短的,他是一个非常擅长用词语力量的人,我也尽量还原法文原文能够带给人的这样一种感受。这就是我翻译时的一个基本考量。关于《西西弗神话》本身,我们请另外两位先来说一说。

  罗岗

  很高兴袁老师邀请我来参加这场活动。得知袁老师翻译了这本书,我就感觉,加缪又回来了。我想,这对于我们今天所有在座的朋友也是一样,因为我们经过了疫情,在疫情当中我们很多人就读了《鼠疫》,对吧?所以加缪一下子变得跟我们特别的亲近,我们一下子跟加缪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我想我们最早读到加缪这本书的时候,应该是在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候读的是杜小真老师的译文。当时不是出的单行本,我印象中是《外国文艺理论译丛》中的一篇,它其实不是全译本,而是翻译了《西西弗神话》中推石上山的这一段,我们还有一位朋友,毛老师也认识,就是北京大学的吴晓东老师在《读书》上写过一篇书评,就是《阳光下的苦难》对吧?当时也是特别流行,所以我们那个时候读《西西弗神话》,更多的会带着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抽象的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因为那个时候,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在一个现代主义的氛围里面,或者更具体地讲,存在主义的氛围里面,来理解加缪的《西西弗神话》。

  最近我拿到这本书,重新来读的时候,突然发现,其实“荒诞”并不是一种纯粹的哲学意义上的思考,它带有了很多的生活化的因素。比如说我们说到“荒诞”的时候,我们就会想到一个词叫996,因为这本书里面很明确地讲到说,我们每天上班、下班,然后回家睡觉、吃饭,然后觉得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如果我们每天像一个机械一样生活的话,我们不会去追问什么问题,而当我们去问,我每天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要周而复始的996式的工作的时候, “荒诞”就出现了。因为我就问,我这样干有什么意义呢,我累死累活有什么意义呢,我每天都在按照机械化的方式生活。我觉得这种荒诞感一下子也跟我们今天的生活特别契合在一起。

  加缪讨论“荒诞”为什么会让我们有一种切近的感受?我觉得很重要一点在于,实际上它跟我们读一般的哲学,比如说存在主义的哲学,有很大的区别,因为加缪并不是一个体系性的思想家。我看了好几本《西西弗神话》,里面有些有译者的序言,他们讲加缪的时候会说,加缪讨论的问题似乎也是哲学问题,但是他的哲学素养肯定比萨特他们要差多了,而且后面还有一句话听起来有点伤人的,说毕业于阿尔及利亚大学的加缪和毕业于巴黎高师的这些人相比,他的哲学训练或者理论修养差得太多了,而且我还发现好几个译本都有这样的一种说法。我觉得这种说法恰恰就给我们带来了八十年代以来或者说到今天为止可能都有影响的一种对于加缪的理解。这种理解就是,如果从哲学层面上来讲,《西西弗神话》好像不是那么高级,不是那么精英化,但是反过来说,我倒是觉得,像萨特的很多东西,对于今人来说实际上是很学究性的,包括他写的带有文学性的戏剧或者小说,其实读起来也有点理念先行的感觉。而加缪的作品具有的那种生活化的因素,我觉得恰恰是跟他的身份有很大的关系。

  以前我读《西西弗神话》的时候,有好多东西我都没印象,比如这本书献给谁的。献给皮亚,皮亚是谁,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以前我肯定不知道。但如果我们考虑,生活化的、平民化的加缪,就跟皮亚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加缪是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他从来没有到过自己的祖国,他出生在阿尔及利亚,他的父亲也没有到过自己的祖国。我们看地图就知道,法国在这边,那边是阿尔及利亚,隔着地中海。加缪也会特别强调所谓的地中海文化。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殖民地,而在法国的殖民地里面,除了当地的土著非洲人之外,还有很多贫困的法国移民。加缪的父亲就是一个移民的后代,他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才回到欧洲战场,然后在欧洲战场死掉了。加缪其实也得益于自己父亲的死,他才成为国家的小学生。什么叫国家的小学生?因为他父亲是由于参军死掉了,所以国家就抚恤了,加缪作为一个“下等的”、殖民地的欧洲人,就能够在阿尔及利亚上一个相对来讲比较好的小学、中学,后来好不容易去了大学。所以加缪一直有一种身份认同上的困惑。

  加缪的身体很差,他的肺结核对他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他才会思考死亡,因为在青霉素发明之前,肺结核无药可治,得了这个病随时可能会死掉……回到我们刚才讲的问题,其实加缪跟萨特的关系非常有趣,非常微妙,托尼·朱特写过一本书,写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特别紧张的关系……加缪可能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更有个人魅力。当然,萨特活得很长,也有很高的地位。加缪活得短,但是在很多人心中更有魅力。

  萨特与加缪

  加缪出生于1913年,1960年去世,享年47岁。在他的身上包含着一种身份困惑,某种程度上讲,他不是高级文化人。法国的哲学家基本上是巴黎高师毕业的,他们都有一定的师承关系,谁上了谁的课,然后拿到哲学学位,拿到哲学教师的资格,然后可能到外省去教书,比如德里达、福柯这些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经历。跟这些人相比,加缪其实是异类,完全的异类,他大学毕业以后,一开始想学写作,后来做了记者,当时皮亚在阿尔及利亚创办了一家报刊,然后招了加缪去做记者。刚才袁老师说到加缪的语言,他的语言为什么准确、简洁,而且富有活力,我觉得跟加缪做过记者有很大的关系,跟他的新闻训练有很大关系。皮亚那时候没钱,他就是一个人来办报纸,他没有办法找一个有经验的记者或者编辑,他必须找个新手,他就看中了加缪,我觉得加缪的这一段经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

  从风格上来讲,《西西弗神话》这种非体系性的对于“荒诞”的讨论,带有一种随笔或者手记的性质,我觉得这一点反而可能让它更容易接近读者。因为如果是一种严格的哲学体系,那它对于读者来说就会提出哲学史上的要求,因为哲学有一个传承的关系。我们学哲学史都知道,就是海德格尔说的名言,我们所有的哲学史的学习都是从柏拉图开始的,我们都需要回到柏拉图,因为每个人都从柏拉图开始讲起。但是加缪不是,所以它不要求读者具有哲学史的训练,也就是说不需要我们在阅读《西西弗神话》的时候有一个相对来讲完备的哲学史训练的准备。

  当然,《西西弗神话》也并不是对读者没有要求,但它对读者的要求可能更多地在欧洲的文化和文学的背景下,而不是严格的哲学背景,不要求读者有比较严密的体系性的思考。既然它不是体系性的思考,这就带来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比较容易把这本书里面所讲的东西跟我们自身的经验构成一个对话,因为我们可以把自己的经验也带进去。因为如果是一个严格的体系,我们的经验不一定放得进去,而且在哲学的讨论里,像“荒诞”这样的概念,可能是一个非常存在主义的概念,我们一下就会想到萨特对它是怎么讲的对吧?如果是萨特来讨论这个问题,可能会追溯这个概念的前身,会讲胡塞尔怎么讲的,或者谁怎么讲的,会有一个哲学史的脉络。而我们跳脱出这个脉络之后,我们更容易把自身的经验放在这里面,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加缪可以重新跟我们今天构成一个对话的关系,而这一点也恰恰跟他的身份、他独特的经历有着最直接的关系。我想等一会我们还可以具体地来讲一讲,他所理解的荒诞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我就先说到这,下面我们就请毛老师。

  加缪是最能唤起激情的一个作家

  毛尖

  谢谢大家,也谢谢浦睿文化的邀请。前面两位老师已经说得很好了,我就再补充一些。我觉得我们今天在这里主要是来分享两个议题,一个就是为什么今天还需要重新来读《西西弗神话》,另外一个就是为什么要看袁筱一老师翻译的《西西弗神话》,我就先讲第二个。

  我觉得在所有的哲学家中,加缪是最能唤起激情的一个作家。其实我一直没有把加缪当做哲学家,我一直把他当小说家来阅读的。前面罗岗讲得已经很透彻,加缪不是一个很有体系的哲学家。

  在我们读书的年代,我们经常像对暗号一样,比如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人说“世界痛苦”,另一个人就会说“人间荒诞”,“痛苦”对应着“荒诞”,但在那个时候我们说荒诞也好,痛苦也好,其实我们并不是那么发自肺腑的感受到荒诞或者痛苦,而是走过三十年以后,我们才深切地感受到,比如说996真的蛮痛苦的,看到礼拜一就很难过,然后看到周五就觉得这个世界会稍微松懈一下。我们自己走过了那个时间段以后,就感受到加缪的那种亲近感,或者说加缪的那种真理性,是带有一种身体性的。

  苏珊·桑塔格也曾经谈过,如果要在所有的哲学家中选一个人做丈夫,加缪是最合适的。我不确定这句话是她说的还是误传的,反正网上传的很多,我觉得也蛮像桑塔格说的话。不管怎么样,加缪是用他的激情进入思考的,所以我们看加缪其实有一种和他肉身碰撞的感觉。这一点在《西西弗神话》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大概是说他的那种真理性是要通过身体来抵达的,不像萨特他是用思考来抵达的。这也关联到袁老师身上的一个特点,袁老师其实也是个作家,她的写作也是有一种激情的,你看她的任何文本,它里面都有一种非常灿烂的东西,就是那种激情,有时候你可能会觉得袁老师写的东西略带暗黑,但这种特点我觉得跟加缪都还蛮契合的,就是那种激情、那种暗黑的东西,那种绝望的东西,没有明天的那种激情,这种东西都和加缪非常契合。

  另外一点,我觉得袁筱一老师对加缪的理解其实是把一个新的加缪带到了我们面前。以前的杜小真的译本也好,或者说郭宏安的译本也好,他们都不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进入我们的视野的。而袁老师刚刚进入大众阅读面的时候,她其实是以作家的身份进入的,所以她把一个作家加缪或者说一个小说家加缪非常完整地带到读者面前来了。《西西弗神话》一直是作为一个哲学文本被阅读的,但我觉得它也可以作为一个非常好的小说被阅读,袁筱一是把自己的写作习惯也好,那种激情也好,灌注进文本的。我看袁老师译的《西西弗神话》时,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都想写一点什么下来,但是我看别的译本的时候,我就不一定有一种去写作的冲动,这种冲动我觉得是袁老师以她一个写作者的身份灌注进加缪的作品而被我感受到的,也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作为小说家加缪身上的一种哲思性。

  我觉得这点很重要,因为这样也重新解释了《西西弗神话》的小说性。我在重新阅读这个版本的时候,有几个点我觉得特别触动我,一个是关于希望。“希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非常好的词,但可能因为我自己人到中年,也经历了人生中很多起起落落,经历过失恋也好或者说失望也好,然后你会发现,希望这个东西其实是很害人的。我觉得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对“希望”这个词做了非常好的诠释,还有一个就是幸福。“希望”“幸福”这些都是作为非常好的概念,在我们的生命中被作为一种正能量的东西。但是加缪不这样看,希望也好,幸福也好,这些东西在他看来可能很多时候是危险的,它甚至是致命的,它还不如绝望。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我觉得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对这些概念进行了重新的诠释,等会我们可以具体来谈它们和“荒诞”的关联。

  另外,我们在生活中会用到一些反面的词,比如说“渣男”,很多人会因为觉得加缪是个“渣男”而不喜欢加缪。因为在他死前没几天,他还同时给三个女人写信,这些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里面有些话还是相似的,都表达了同样的思念,同样的想见面的愿望,和同样的长久以来怀着的那种愿望等等,所以很多人基于这一点把加缪当做“头号渣男”。

  加缪在这本书中其实对“渣男”有一个重新定义,大家可以去看一下。我想在座的很多女性可能都在生命中遇到过“渣男”,当你想看一看对方是不是真的“渣男”的时候,你可以打开《西西弗神话》看里面的《唐璜》一章。里面说有些人是收集者,有些人其实是用这种数量来达成生命的一种新的成果。我其实有时候会觉得……我不是说罗岗老师是“渣男”(笑),罗老师是我认识的在全中国读书最多的男人,他读书的那种愿望就有点像唐璜,他什么都要看一遍,只要一本新书是他没有看过的,他肯定要拿来看一下的。

  我有时候觉得那种“唐璜性”其实是对星辰大海的无限的征服,或者说,用它的量来达成的一种生活。所以说,关于怎么来看“渣男”,怎么来看唐璜,怎么来看希望,怎么来看幸福,我觉得《西西弗神话》都为我们重新做了一些解释,而且这些解释在当代依然是有效的。我就先说这些了,然后再来谈“荒诞”。

  加缪《局外人》法语版封面

  袁筱一

  加缪写《西西弗神话》的时候非常年轻(二十九岁)。我有时候会突然意识到,不管是我读加缪的时候,还是我译加缪的时候,意识到他其实不到三十岁就写了这些,《局外人》作为他的成名作一出来就成功了,这也是一个很难的现象,因为比如同样从殖民地回去的像杜拉斯,她需要经过很漫长的时间才能够得到文学圈的承认。但是加缪很早就成名了。当然了,这一点也离不开他的老师们对他的一些帮助,还有他在阿尔及利亚当时也接触了一些名人。这些人对他的作品都是肯定的,他们对他的肯定我觉得跟年轻也有关系,对吧?实际上还是惊讶于他在这样的年龄就写出这样的作品,当然这也是为什么《西西弗神话》里面还是饱含激情。

  我今天在来的路上,因为罗老师发了这次讲座的信息引起了一堆朋友的关注,然后有一个朋友就跟我说,有的时候你走了很长的路,兜了一个圈子,你又回到了某一个作家、某一篇作品,这就好像是一种就定好的东西。

  我确实也有这种感受,因为我突然间想了一下,恰恰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二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沉湎于纠结,思考生命有没有意义。加缪讲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时候。我年轻的时候当然读过加缪,但是并不是那么爱,因为加缪所讲的自杀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或者说所有的哲学问题归结到底都是一个问题,就是该不该自杀。其实就是说生命有没有意义,这一点跟刚才毛尖讲的希望也是合在一起的。那个时候过于纠结生命的意义在哪里,或者说价值在哪里,我觉得我很长时间都为这个问题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你没有办法证明你的生命的意义。当然你说这是年轻时候的无病呻吟也可以,但我想这个的确是每一个人在自己面临困境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去纠结的一个问题,要不然就没有自杀,加缪也是从自杀问题开始谈起的。

  加缪其实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就是说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但你明知它没有意义,也不妨碍你满怀激情地去度过它的每一分钟,没有什么事先存在的意义等着你去实现。但这个结论,要到你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你可能才能够理解,就是你真的是不用纠结。当你再也不纠结生命是有多少意义的时候,那你可以承认,其实活着本身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人活着,人经受各种苦难,其实就是人类的尊严,就是彰显人类尊严的最好的方式。作为个体的生命本身来说,其实没有一个人能够证明他的个体的生命有高于别人的生命的价值。

  这一点可能是到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们感受到的,加缪还是给了人某一种“希望”,就是告诉你,活着本身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一点,我们过去比较强调加缪的写作有一种激情,但其实加缪也认为人类的尊严是清醒地认识,人类的尊严是通过理性来彰显的。刚才罗老师提到他跟萨特之间的关系,其实他才到巴黎的时候,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交往,他们注定是两个不同的人。最早的时候,加缪作为一个阿尔及利亚的土生土长的孩子,看到萨特或者看到主流圈里的这些人,他还是要保留一定的尊敬,但是在战后,他们俩之间存在很大的问题。因为加缪是一个主张理性的人,后来阿尔及利亚战争爆发的时候,很多人要加缪表态。当时他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也就是1957年,在他的演讲之后,就有大学生提了这个问题,当时他非常理性地回答说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他说因为我的母亲还生活在阿尔及利亚,我要考虑到他的安危……加缪无条件反对暴力,也反对死刑。当一切演变为暴力的时候,其实正义和非正义就模糊了,这是加缪一向的观点。

  加缪主张我们对于自己的境遇有清醒的认识,在抵达认识的过程当中,每个人都有权利、有自由去阐述他的认识,他没有什么先见的东西,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真理,这其实也是一种理性的力量,这也是我比较喜欢加缪的原因之一吧。

  加缪告诉我们,要活出人的尊严

  罗岗

  刚才两位老师都说到了,加缪写《西西弗神话》的时候,其实三十岁还不到。刚才毛老师提到关于肉身的一段话,我看到这里,我觉得他其实是把自己放进去的,他说“突然,某一天,一个人发现,自己三十岁了,他确认了自己的青春,但同时,他也在时间上给自己定了位。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认,他处在时间曲线上的某个时刻上,他承认这条时间曲线他是必然穿越的。他属于时间,他感到一阵恐惧,正是在这之中,他认出了自己最有利的敌人。明天,就在他原本应该拒绝的时刻,他还期待着明天,这种肉身的反抗,就是荒诞。”刚才两位老师的意思都在这里面有所体现。

  一个人,我们可能会说,活到30岁了,一事无成,就像加缪一样说,想写小说,出了两本小书,但这两本小书一点影响也没有,加缪还有一个问题是我是不是就要写小说了,因为他还要养活自己,我印象中,他本来要去外籍军团做一个法语老师,外籍军团有很多当地法国的外籍学生,就招那些殖民地的人来当兵,然后他就教他们法语,这份工作可能是他作为一个穷白人,又受过一定的教育,可能这是一份对他来说还不错的工作。他需要给自己定位自己要干什么,对吧?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当你到二三十岁的时候,大学毕业,但是你什么工作都没找到,或者找到的都很差,然后你就说,明天一定会更好。但是加缪说,当你把希望寄托到明天的时候,给自己定位,把自己处在一个线性的时间中,你的明日其实就是不可避免的死亡。这其实是加缪为什么要讲自杀的问题,因为我们人都有一个前提,本来其实希望、失望都是没关系的,人总归是要死的,人的生命总归要结束的。

  我记得鲁迅在杂文里面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人给家里的小孩做百日宴,有个人跑出来说,你的孩子一定是要死的,结果这个人被人家暴打一顿,对吧?你说出了一个真相,但这个真相很多人不愿意接受,就用希望“明天会更好”来替代它,这就是“荒诞”,就是你这个问题是经不起追问的,你说明天会更好,明天是什么?明天的明天是什么?其实是已经给定了,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可能改变给定的结局。

  对于这个问题,其实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说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讨论它,我们就按照惯常的逻辑生活。比如说前面讲到的,每天按照既定的模式,机械化的生活。这种机械化的生活的方式,如果我们要从一个历史的过程来讲,加缪在三十年代讲的跟我们今天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因为这都是现代社会带给人的问题,古代社会的人可能没有这样的问题。现代社会中,我们被机械化了,还有另外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状况,叫异化,我们每个人都被自己所身处的世界异化,因为我们都不再去追问终极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话,我们就把终极的意义,也就是生命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搁置了,甚至我们会用各种各样的现实的愿望的满足和欲望的满足来替代对这个问题的追问。比如说周末,或者说放假,出去旅游。很多人会说我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把我从既定的位置中解放出来,所以旅游业就变成了一种反抗。人们感觉在旅游的时候可以放纵自己或者完成自我,在放松了之后又可以回到既定的模式中,这两者之间其实构成了一个共犯的结构。这样的情况并不是加缪说的那种状况,因为加缪恰恰是要让我们看透,996是没有意义的,到阿尔卑斯山去滑雪、去旅游也是没有意义的,你做任何的活动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最终都是要死的,你所有的努力都取消不了最终的荒诞感,取消不了生命的荒诞。

  但是加缪接着说,我们知道了这一点,然后我们要怎么去做,他是要问这个东西。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加缪首先是绝望,所谓的绝望就是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改变终点,就像鲁迅讲的,告诉你这个孩子是要死的,这就是一个绝望,先不要廉价地给人希望,不要给别人一个黄金世界的承诺,说你们将来一定可以到黄金世界里,其实不对,我们每个人都是要“下地狱”的,这是规定了的。但是在规定了要“下地狱”的情况下,我们再来问,我们的生活怎么过。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加缪讲的“荒诞”不是消极的,不是无力的。西西弗走下山去的时候是幸福的,这是特别有名的一句话,这是他的原话。当年我们读杜小真译本的时候也有这句话,西西弗走下山坡的时候是幸福的,他感到充实,因为命运已经给定了,滚石上山,石头到上面一定滚下去,对吧?而且加缪用了很文学性的描写去讲怎么推这个石头,他的脸抵在这个石头上面,因为推不动,他全身的力量都要去推动,然后好不容易推上去的时候,石头又滚下来了,这个是给定的命运,而且一定是绝望的。

  但是,不给你廉价的承诺,并不等于你不能够活出人的尊严。廉价的人道主义就是随随便便给别人希望,给你一个人性的关怀,你就觉得我们的日子好过了。这其实是一种麻醉,所以加缪是说,当我们明白这样一种状况的时候,我们怎么样才能活。他讲了几种状况,还说我们要活出更多的人生,我们要活得更充实,活得更精彩,活得更有意义,这些都在于你必须认识了绝望的不可更改性这个前提。可能很多人会因为书名直奔那篇《西西弗神话》,其实加缪是用这个神话来对他前面讲的做一个形象化的提升,他讲了一个故事给大家,而且他发挥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原来并没有这么多意义,是加缪发挥了这些意义……荒诞感产生的前提就在于它取消了人的意义,如果从人必须死亡来讲……很多人会说加缪写这些跟他的肺结核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加缪17岁就得肺结核了,而且在当时肺结核是一种不治之症。

  按照福柯对于结核病的研究,他特别强调,结核病并不简单的是由于有一个结核病菌,然后我们找到特效药把它给杀死了。结核病对于加缪来讲,其实可以说是一种环境病,因为他贫穷、营养不良,还有卫生条件比较差……后来他搬出去了,住在舅舅家,舅舅家是开肉铺的,就可以吃肉或者炖汤什么的,给他补充营养。之后他的身体状况改善,但是整体上来讲,肺结核对于加缪来讲它几乎是不可逆的,他开始是一个肺感染,后来是两个肺都感染了,随时都可能死亡。可能有很多朋友都读过苏珊·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疾病的隐喻》一时候就讲结核病的问题。但我们也不应该把结核病完全浪漫化,可能有一种把它浪漫化倾向。我觉得死亡的阴影的笼罩对于加缪来讲是非常现实的,也是肉身性的,因为如果你不是一个结核病人,你讲死亡可能就是一件抽象的事,每个人都要死,但可能是60岁死可能是70岁死而不是随时随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命运终止。

  最近我也读一些关于加缪的传记,发现加缪是很勤奋的,他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传记中说他一会在报馆,他还去搞话剧,而且他还参加了法国共产党,后来又退党,他参加了很多活动,他还在他的手记上留下了大量的痕迹,讲《垂死的人》后来又怎么变成《局外人》等等,他随时都在写,但他又是一个可能随时都会死的人。《垂死的人》这部小说本身就讲他的状况,他可能觉得自己结核病发作一下子就没了,但是他还是这么勤奋,他说要活得充实,可能不是一句场面上的话,也不是从一种抽象的、修饰的意义上来讲,在酝酿这个的时候,在疾病威胁生命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活得充实的。就好像西西弗下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充实的,他没有被绝望压倒。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加缪确实是一种人道主义,但是这种人道主义强调了人的尊严,我觉得这样一种人的尊严是经过了绝望淘洗之后的人的尊严,人可以把握自己的尊严。可能今天对我们来讲,因为我不知道大家熟不熟悉,应该说六十年代之后,我们是一个犬儒主义的时代,我用一句粗俗的话说叫“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们每个人都躺平,如果是躺平的话是很难理解加缪的。所以后现代的犬儒主义跟加缪是完全不一样的设想。所以我想,在今天我们重新来读加缪,让加缪重新回到我们当代的语境中,可能有这么一种积极的意义。

  通过语言达成了哲学思考

  毛尖

  我现在读这个新译本的时候(可能以前看的不太仔细,或者说就是因为版本的不同,有些句法完全改变了),我发现,原来很多人说的一些“鸡汤”的句子,在《西西弗神话》里面都有。比如“真正重要的并不在于如何活得更好,而是在于尽可能地去经历”。但是一般的鸡汤好像会告诉你一个简单的方法论,而加缪不是这样,他是从这些“鸡汤”起步的,所以这本书里面有些想法,甚至对我来说会有一种矛盾感,包括前面说的怀着绝望,你明知没有希望,你还是充满激情地生活,充满激情的朝向没有希望的明天。这种话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鸡汤”,但其实他是有一种身体实践在里面的。

  我觉得里面还有一个时间问题。加缪在本质上通过改变时间的状态,他成了一个现代主义者,原文里有一句话说,“对于毫无光彩的生活来说,是时间支撑着我们。但是总有这样的时刻,我们必须支撑着时间。”我觉得在疫情中,这句话特别具有一种哲学的意味,大部分时间是时间支撑着我们,今天21号,我们过21号的,22号就过22号的,但有些时刻需要我们去支撑着时间。他一下子把人的能量灌注到时间中去了,重新修改了我们和时间的关系。在西西弗的故事中,我觉得“荒诞”有一个时间问题。

  加缪把卡夫卡拿出来讲的部分也很好,而且这个好和他之前对幸福的观点相比有所修正,他说卡夫卡表达荒诞的故事“颇具巴洛克风格。但是我们能够立刻感受到荒诞的效果和逻辑的滥用之间的关系。卡夫卡的世界就是这个无法言明的世界,尽管人知道什么也钓不上来,但他 赋予自己在浴盆里钓鱼、深受折磨的奢侈权利。”我保留受折磨的权利,而且是一种奢侈的权利,加缪很多时候话说的好像很吊诡,比如没有希望的明天,或者说怀着激情朝向没有希望的明天,这些话在我们年轻的时候看可能只会觉得句子华丽,但是经过了人生以后,你会觉得他的话就是这么真实,加缪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把我们50岁所经历过的人生感受以非常凝练的方式表述出来了,包括时间问题,包括荒诞问题,包括人面对死的问题。

  这本书里面还有一篇谈基里洛夫的我比较喜欢。他说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神,但我们通过自杀把自己变成神,但是通过自杀把自己变成神又并不是神,这里面的这个关系怎么来处理,加缪是从这些地方起步来思考人生的。怀着勇气生活也好,怀着激情生活也好,它是一种小说家的方法,具体要怎么生活,加缪也只是通过西西弗的那种推着石头上山的表情来展现的,所以我觉得他其实是用小说家的方式达成了哲学家的任务。他是用西西弗的那种和石头贴着的表情、状态和汗水来表达的,所以本质上我还是会把他理解成通过语言达成了哲学思考的一个作家。

  罗岗

  在这本书中,加缪也提到另外一个俄罗斯的哲学家叫舍斯托夫,舍斯托夫有一本书过去挺流行的,就是三联书店出的《在约伯的天平上》。关于约伯的问题其实跟西西弗有点类似,就是好人为什么受苦。约伯不断的被剥夺,他自己先受苦,后来儿子也死了,所有的一切都被献祭,而且这一切就是为了证明你是不是怨恨上帝,但是约伯只是忍受。好人受苦不仅是世人得救的必要条件,更是信仰的日常维护:正是通过忠仆蒙冤,上帝之名才得以继续被信从,公义才不至于败坏,而值得追求。

  所以,某种意义上,约伯就像西西弗一样。加缪在这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是说,“荒诞之人,当他静静欣赏自己所受的折磨时,足以使一切神像缄默不语。”这里面讲到的就是当人们去承受一切的压力的时候,你可以真正去面对它,面对这个真相,但这并不等于我们去粉饰它,而是去经历它,或者说去凝视这个深渊。

  我想到齐泽克重新去解释“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句李商隐的诗,在这句诗里,我们都以为是庄子做梦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但齐泽克说,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只蝴蝶,一只小虫子,做梦梦到自己成为了庄子?庄子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人做梦,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呢?是因为他没有勇气去直面自己的一种命运,也就是跟人相比,蝴蝶是微不足道的小虫子的这么一种命运,所以齐泽克把这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也就是我们要用“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句诗来装饰听上去挺丑陋的一种事实——我是一只小虫子。卡夫卡的《变形记》也是讲我变成了一只虫,如果一个人变成了一只虫子……我觉得加缪正好是倒过来讲,就是你必须具有一种直面自己难堪的命运的勇气,你不能抱怨,不能说我的命运怎么这么苦(就像约伯那样),而是承受,不仅承受,还不改变我的信仰,这才是好人为什么要受苦。就因为你是好人你才要受苦,坏人一受苦老早就辩解了,老早就投机取巧了,老早就变得不是自己了。

  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中也有非常严酷的一面,一般人其实是很难承受的,一说就垮了。还是回到鲁迅,当你说这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要死的时候,谁愿意相信呢?你说这孩子是要死的,终究是要死的,那谁也不开心,谁也不愿意承受这样一个看上去是真理性的说法。所以我觉得除了要强调《西西弗神话》给我们的一种“正能量”,还要强调它的那种残酷性,也正是这种残酷性,造就了(刚才毛老师特别强调的)加缪的现代主义。现代主义是一种深渊式的现代主义,这个是人的命运,你有没有勇气去直面这样的命运,这个才是加缪留给我们的更重要的一个话题。

  这是对尘世的热爱必须付出的代

  袁筱一

  其实我觉得加缪是挺难谈的一个人,因为要谈论加缪,总是不免要把它抽象化,而一旦抽象化是很容易误导的,比如把他“鸡汤”化,说我们要直面生命什么的。作为结束,我还是来谈谈加缪这本书本身。刚才罗老师也讲到了,毛尖老师也讲到了,关于这本书的第四部分,西西弗是一个相当形象的描写,他给了你这样的一个形象,之后,他有一句话是说,“这是对尘世的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句话我当时翻译的时候还挺感动的,原来的法文其实很简单,就是C'est le prix qu'il faut payer pour les passions de cette terre,也是非常平实的一句话。

  西西弗在人间的时候,他看到大海、阳光,他就不愿意回去了。后面他被拖回地狱以后,其实这一切就是说他必须要经历过所有的惩罚,包括西西弗推石头上山,这也是一种惩罚,这种惩罚就在于,这就是你贪恋人间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会让你想到,为什么我的生命其实没有特别的价值,为什么我还活着,对于这些问题,这一句话也就让你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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