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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怒其不争”和“反抗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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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鲁迅的“怒其不争”和“反抗绝望”

  ——听倪文尖老师的《祝福》课所想到的

  倪老师今年在B站开课了,贡献了不少经典的文本分析课。《背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等,听得人心花怒放、脑洞大开。对我这种浪迹于中学教坛的读者很适宜。

  这两天听他讲鲁迅的《祝福》,蛮有意思,有几个地方闪现新意,值得留心。一是祥林嫂是怎么死的,“穷死的”,这个穷,牵涉到对于封建社会晚期经济衰败崩坏的分析,倪老师似乎对之前的各种社会论、文化论、礼教论,试图深化、修正。至少礼教之坏,也是有深刻的物质基础的原因,这一点很重要。二是对鲁四老爷和封建社会末期士绅阶层的分析,指出了地方士绅精英的虚伪和无责任感。三是分析了祥林嫂的“争”,以及是否应该要对祥林嫂“怒其不争”。他讲得很清楚,“对祥林嫂还要‘怒其不争’,就太可怕了”。四是关于《祝福》中的叙事者“我”与鲁迅本人的关系问题,倪老师认为这个“我”与鲁迅时远时近、亦远亦近,很复杂,存在着新的理解空间。

  这几点,或许在此前《祝福》层层累积的研究史上,都没得到深度开掘。倪老师限于视频授课的形式以及短暂的时间,也没有展开讲。

 

  《祝福》木刻

  我听完浮想联翩,也来信口雌黄,啰嗦几句。算是交一份“作业”。

  #1

  首先,我们要确定,祥林嫂“争“(抗争)了没有。

  从这个视角来看,祥林嫂还真的是抗争了,而且细细一想,还很大胆,很勇猛地抗争过,远远超出了一般人。小说中有很多细节,但至少有四处值得注意:

  一是“逃”。祥林嫂第一任丈夫死去后,她可能知道婆婆会卖她,所以断然逃走。在当时,“逃”也是颇为大胆乃至有一点“惊世骇俗”的了。小说中有一段对话:

  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

  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从四叔四婶的“惊疑”和“皱眉”来看,从卫老婆子和祥林嫂本人的隐瞒躲藏来看,“逃”本身是超出一般社会规范的,大胆的行径。果然,后来她被人直接非常暴力地捆回去了,大概她婆婆也知道祥林嫂的勇气和决心,知道劝说无效。

  二是“死”。祥林嫂不愿被迫改嫁,到了以死抗争的地步。书中有对话:

  “祥林嫂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太太,我们见得多了: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阿呀呀,这真是……。”

  从“可是祥林嫂真出格”、“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来看,祥林嫂不仅是真出格,而且是动了真格,敢于以死相争了。

  三是“赎”。这也是倪老师着重强调的一点。但是我们要看看祥林嫂“赎罪”捐门槛的代价,我觉得这也蛮惊心动魄了:

  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注意一下,祥林嫂的“快够一年”是指她下了决心之后又一年,事实上,在这之前,她在四婶家已经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祥林嫂很可能是拿着自己辛勤苦干了两三年的工钱去赎罪的。这种“默默的跑街”自有一种坚毅,低头拼命干活攒钱也很有韧劲,至于把数年工钱一把捐出,很可以称之为“豪捐”了。我觉得她是很“勇猛”的。一般人做不到。

  四是“坦然”。祥林嫂捐了门槛赎罪后,心情舒畅,没有负担。虽然在此前数年她在鲁镇饱受歧视和嘲讽,十分孤苦,雇主鲁四老爷更是对她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但这并没有让她变得胆小、畏葸、猥琐。她其实是光明正大的,没有阿Q似乎的畏葸、猥琐之气:

  ……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这个“坦然”其实很不容易,细想来,一般人也做不到。因为小说中描写,在这之前几年,她已经饱受全镇人的歧视、讥笑和排斥了。哪怕捐了门槛,要做到如此坦然,也并非易事。当然,这只是一例,但是细读小说中对祥林嫂形象的描写,可以看出,她绝不是阿Q那一类胆小、麻木、畏葸,甚至因为自己受着压迫的困苦,而欺侮他者(小尼姑)的人。

 

  因此,我们可以说,祥林嫂不仅有过“争”,而且是颇为大胆、坚毅地“争”。

  这与小说中因为一点小利益而违背自己原则的鲁四老爷,以及那个畏首畏尾、忐忑不安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

  #2

  事实上,正如倪老师所简略提出的,祥林嫂不仅有“争”,而且有“信”。

  她对自己的价值、道德准则是有一种真正的相信和确信的。所以她才有上述种种“异乎寻常”、“真出格”的反抗之举。

  这不免让我们想起鲁迅的那句名言:“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青年时代的鲁迅写过《破恶声论》,批评过那些鄙视民众的“迷信”,而自己却没有真正的“信”的士人:

  ……希伯来之民,大观天然,怀不思议,则神来之事与接神之术兴,后之宗教,即以萌孽。虽中国志士谓之迷,而吾则谓此乃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

  “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这是一个很宏大的话题,此处不能深论。但至少在鲁迅这里,士大夫、读书人是没有真正的“信”的,反倒是“气禀未失之农人”有“信”。关于这一点,他曾再三强调:“征之历史,正多无信仰之士人,而乡曲小民无与。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

  无信仰的是“士人”,是鲁四老爷和小说仓皇无措、匆匆逃离的“我”,而非那个勇敢抗争、默默地勤苦地“赎罪”的祥林嫂。

  祥林嫂为此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当然,这反衬出了她所在的文化的荒诞与可怕。

  #3

  也许有人会说,祥林嫂没有真正的“争”,她只是遵循封建礼法的规法去抗争而已,而不能反思和抵抗封建礼教和传统文化本身。

  这未免对祥林嫂太过苛刻,是一种不可能的设想。祥林嫂生活在那样的年代和环境中,她接触不到任何能帮助她反思封建文化的信息。在这一点上如果去责备祥林嫂“不争”,那就如同责备一个人为何不扯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球。这是不可思议的。这一点倪老师也提到了。

  而且,即使从这一点来看,祥林嫂恐怕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她临死前毕竟有过“怀疑”,向压迫她的可怕的封建观念、封建文化进行怀疑。她甚至为此求助于有着现代科学知识的“我”。小说中描写:

  “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祥林嫂的追问是很不容易的。她在努力摆脱压在她灵魂深处的可怕的幻象。这是她最后的挣扎。可惜,小说中的“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没有任何定力与勇气,施以援手。

  祥林嫂在她可能的范围内,恐怕已经作出了最真实、最努力的反抗。我想,鲁迅也不可能不近情理、脱离实际,要求祥林嫂有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和抗争意识。他也不可能因为祥林没有如此抗争,而感到“愤怒”。

  那么,假使我们判定鲁迅对祥林嫂没有“怒其不争”,我们是否可以由此推进一步,讨论鲁迅对于一般下层民众是否有“怒其不争”的态度呢?

 

  《呐喊》北新书局1922年版

  读鲁迅的小说,我们可以将他笔下受压迫的底层民众,粗糙地分为两类:

  一类是质朴、老实、勤劳、受苦、沉默的底层民众,如祥林嫂、闰土、单四嫂子等等;一类是也受了压迫,但是却狡猾、颟顸、可笑、怠惰、甚至欺侮他者的底层民众,如阿Q一类。

  对前者,我们实在在鲁迅笔下看不出“怒”,应该说,看到的是鲁迅深切的悲悯,是“哀其不幸”,并因此接触深广的社会现实;对后者,我们其实也看不到怒,在《阿Q正传》一类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大多是悲悯冷峻或笑中带泪的揭露、讽刺。即使是那篇开山之作《狂人日记》吧,借狂人之口涌出的,也大多是恐惧、焦虑和呐喊,是对“吃人之人”(同时也是被吃的人)的深切焦虑和痛苦。

  因此,其实在鲁迅的小说中,很少有“怒其不争”的“愤怒”,鲁迅往往以冷峻或热切的揭露、嘲讽居多。

  事实上,如果我们追问“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八个字的来源,会发现,鲁迅从来没有用这八个字,表达过对自己笔下底层民众的态度。这八个字在鲁迅的文集里,只出现在1907年所写的《摩罗诗力说》中,他评论英国诗人拜伦时说:“(诗人)重独立而爱自由,苟奴隶立其前,必哀悲而疾视,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这是鲁迅说拜伦对他的不觉悟的英国同胞的态度。

  鲁迅很坦率,谈论自己的小说,一般说的都是:

  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

  “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没有半点“怒其不争”的影子。即使他晚年说自己的《狂人日记》“忧愤深广”吧,那也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忧愤”,而并非正对某一群人尤其是底层民众的“愤怒”。

  #4

  但这绝不意味着鲁迅笔下没有对人和人世的“愤怒”。熟读鲁迅的人都清楚,鲁迅笔下文字,常常有一种极为深广的愤怒,指向人世。在这深广的愤怒之上,甚至由此还衍生出了独属于鲁迅的主题:“复仇”。

  我们该如何理解鲁迅的“愤怒”,以及这种愤怒带来的绝望和反抗?

  也许,鲁迅笔下的愤怒,最直白鲜明的莫过于《淡淡的血痕中》的吧,这一篇卓绝的大文字,原谅我要多引用一些:

  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

  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僇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

  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通篇读下来,当然可以感受到鲁迅那种“愤怒”的深度和强度。他愤怒于“造物者”以及“造物者的良民们”,这些受苦的、受压迫的良民们是“怯弱者”,是善于遗忘的、“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顺民,他们不敢“正视”、不敢铭记、不敢看透,更不敢叛逆。而“叛逆的猛士”的选择更是决绝得惊世骇俗,他“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是何等的愤怒。所谓“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这背后汹涌澎湃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大家可以去体会。

 

  《复仇(其一)》赵延年画

  但是,这一篇作品我们至少要注意两点:一是这些文字写于“段祺瑞政府枪击徒手民众后”,正是激于时局的愤怒之笔,这个背景不能忘。二是鲁迅在文字中,涌动着对人的某种品性的愤怒,和对这个世界的根底性的一种反抗。注意,他反抗的是人心的普遍性和世界的整体结构,而不是单纯针对某一个阶层或者某一种人。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怒,或者说,他的怒,不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怒”,他尤其是没有怨恨性狭隘的怒。在这篇文字中,他的深广无比的愤怒是现实的,也是超现实的,指向宇宙、世界、人间(造物主),也指向人群、世俗(良民们)。他指向世界和人心的根底和整体。这种大怒,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似乎独属于鲁迅。

  #5

  要理解鲁迅这种对在宇宙世界、世道人心的根底性的批判、拒斥和大怒,我们必须更为简洁地回顾几篇鲁迅的作品。

  在那篇奇特的谈论自己之所以创作小说的《呐喊·自序》中,鲁迅说过一句话: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这是鲁迅在现实上,对人群、世俗的批判和拒斥的起因之一。他曾受过伤,要“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他为什么要逃离?他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过客》中说,他必须要“逃离”,他必须要“走”,永不停歇地走,他是绝不能“回转”的: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鲁迅的内心深处,洞察了、憎恶了、也容不了任何的虚假、牢笼、压迫、做作(作戏),这于他而言,几乎是一个根本性的东西。他看的太深广。这宇宙人间,对于鲁迅而言,既是悲悯之地、责任之地、行动之地,但也是痛苦之地、虚无绝望之地、拒斥逃离之地,二者交响在他的心中,衍生出一段宏伟无比的二重奏,切入了他自己的血肉灵魂之中,也切入了社会深层次的权力批判和革命之中。

  但这不是怨恨。《颓败线的颤动》一篇最为明证,那是一种直面人心和宇宙的大怒、深怒,一种永不可妥协的根底性的愤怒和反抗,需要有巨大的思想和心灵力量做支撑,是一个孤绝有力的灵魂对我们这些庸众的拒斥。《颓败线的颤动》中,那个牺牲自我的老妇人最终受到了儿女们的背叛和鄙斥,她是如何选择的:

  最小的一个正玩着一片干芦叶,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

  “杀!”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痉挛,登时一怔,接着便都平静,不多时候,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这才是鲁迅的愤怒,这种绝大无比的愤怒,是“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是爱与恨、悲与喜、自由与禁锢、爱抚与复仇、绝望与反抗的交相融汇。这种“无词的言语”是独属于鲁迅的。这里有先知似的对人群最大的愤怒、憎恶与拒斥,也有最深的悲悯、眷恋与义无反顾的牺牲。

  老妇只是出走了。她的心在人间和荒野之间。这里藏着鲁迅“非人间”的一面,超越性的一面。

  当然,也许有人会联想起《孤独者》,并指出这篇鲁迅“写给自己”的小说里,有着对人世的愤怒与复仇。

  赵延年《孤独者》插图(左)

  赵宗藻《在酒楼上》版画(右)

  是的,我们读《孤独者》,大多会惊异于小说开头结尾的“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描写。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种“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处境和情绪,最后甚至让魏连殳在绝境之中选择了“复仇”,“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这种“复仇”是自我毁灭式的,是嘲弄他者,也毁灭了自我。

  但我们要注意,《孤独者》只是情绪上象征意义上的“复仇”,只是让他最爱的孩子们磕头作揖而已,只是让那些讨厌的世俗之人“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这里并没有对他人实质性的伤害,恰恰相反,他“迎合”了他人和世俗。他其实恰恰是因为爱之深,才带来如此的绝望之感。

  这个话题很深,几句话讲不清楚。总之,怒和复仇,都是属于鲁迅的独有的表达,有着深广的情感和思想内涵。这种独特性,在中国文学史上,极为罕见,似乎没有第二例。当然,这种愤怒背后有着非常深刻的绝望,以及由绝望带来的“反抗”。

  #6

  愤怒、绝望、反抗,这三者是连为一体的。倪文尖老师大概也是对此有深入地体会,于是他在讲解《祝福》的过程中,还处理了小说中“我”与鲁迅本人的关系问题,试图从这一关系中,探寻《祝福》的复杂性以及鲁迅“反抗绝望”的可能性。

  因此,倪老师在第二讲中,着重处理小说中的“我”和鲁迅自己的关系的问题。确实如倪老师所说,在此前的研究中,有两条思路:一是认为“我”和鲁迅距离很远,是作者鲁迅反讽、批判的对象;二是认为“我”和鲁迅其实比较近,有鲁迅自身的透射,因此,鲁迅也是借这个“我”在反思自己。

  倪老师的独特之处,一是在思考“我”与鲁迅自身的关系时,认为上述两条思路都有一定的道理,在文本中都能得到一些支撑,因此,他认为二者是时远时近、亦远亦近、可远可近的。“二者不可分出高低”,我们要充分“打开文本的复杂性”。二是他认为,“我”的存在,对祥林嫂而言,从“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变成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的故事和祥林嫂的故事结合起来,统合为一个完整的祝福故事”。于是,通过祥林嫂之问,照见了“我”的灵魂;通过祥林嫂之死,逼使“我”绝望。并在袒露绝望的过程中,进入反抗绝望之途。

  这观点比较辨证、深入,也引发了我一些肤浅的联想。

  首先,诚如倪老师所说,我们要处理“我”与鲁迅自身的关系问题,除了细读文本,必须有更多文本外的资料的支撑。那么,我们要问一问,在鲁迅小说创作的序列中,他是怎么处理这两者关系的。

 

  《彷徨》北新书局1926年版

  从书架上取下蒙尘的《鲁迅全集》,得到这么一些信息:

  1、鲁迅《呐喊》《彷徨》中,以第一人称之“我”来做小说叙事的,有13篇之多。也就是说,《呐喊》《彷徨》中过半是以“我”的口吻来叙事的。于是,“我”的故事就是小说中其他主人公的故事熔于一炉,形成学术界喜欢说的“复调”小说。

  2、这十几篇作品中的“我”,基本上是现代是知识分子,也就是说,和鲁迅地位、形象比较接近的那一类人。只有《孔乙己》中的“我”是个旁观的小屁孩。也就是说,鲁迅很关注知识分子,大部分作品中都写到现代知识分子。而且,在近一半的作品中,以第一人称写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与他自己是比较相近的一类人,大多是中年知识分子,有过漂泊,有过呐喊,有过彷徨(只有《伤逝》中是两个年轻知识分子)。显然,鲁迅有意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到小说中,以之来思考、叩问社会与自我。

  3、在这些以第一人称口吻之“我”来写作的小说中,又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通过中年知识分子之“我”,来叙述、旁观、感受乡土社会、底层人民。如《故乡》《祝福》之类,“我”与闰土、祥林嫂之间的关系。第二类是通过知识分子之“我”,来叙述、旁观、感受与我关系非常密切的知识分子,这些被观察和叙事的知识分子,几乎和那个“我”是同一类人,是亲密的、思想情感很接近的朋友,如《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我想,同样是“复调”小说,但是处理的主题不一样,投入内在自我的程度和深度也不一样。事实上,我觉得,哪怕是同样的题材,鲁迅每篇小说的主题都会不一样。诚如茅盾说过的,鲁迅一篇与一篇都不一样,都有创新,作为新文学一代开山宗师,他不重复。

  4、记得以前读过一本书,钱理群指导的学生写的,叫《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书中提到,鲁迅因为新文化运动转入低潮、兄弟失和、家庭问题、自身健康等问题,遭遇了生平的第二次精神危机,或者叫做“呐喊”之后的第二次绝望。当时结合自己的阅读体验(尤其是《彷徨》《野草》),觉得这个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作者的分析也极其细致深入。于是,我查了一下《祝福》所在的小说集《彷徨》,梳理了一下这部小说集的写作时间表。

  其中的小说创作时间,排列如下(鲁迅自己就是这么按时间排的),从时间段落来看,可以分为三组:

 

  《在酒楼上》赵延年画

  第一组:《祝福》1924年2月7日《在酒楼上》1924年2月16日《幸福的家庭》1924年2月18日《肥皂》1924年3月22日。都写于1924年初,集中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

  第二组:《长明灯》1925年3月1日《示众》1925年3月18日《高老夫子》1925年5月1日。写于1925年初。

  第三组:《孤独者》1925年10月17日《伤逝》1925年10月21日《弟兄》1925年11月3日《离婚》1925年11月6日。都写于1925年下半年。

  可以看出,写作时间比较集中,呈现阶段性。1924年3月21日写完《肥皂》,到1925年3月写《长明灯》,几乎隔了一年的时间才动笔。而1925年年中也有5个月时间没动笔。到1925年10月17日到11月6日,在20天的时间内,鲁迅完成了《彷徨》中的第三组小说。

  这其中隐藏着什么奥秘?

  我初步界定为:《呐喊》《彷徨》中都有“我”的影子。但是,因为种种现实和自我精神困境的浮现,到了《彷徨》的年代,“我”的显然融入更多了,鲁迅在某个时候也必须在小说中处理自身的问题。这倒并不一定是指在篇幅上更多了,而是指在程度上更深了,鲁迅投入自己更多了。这个更多,是指把自己的情感、困惑、内在的境遇和挣扎,投入得更深,与所塑造的人物有更深的碰撞、矛盾、交融,展现出更为深广的自我反省的意识,并借以在困境中自我探索,寻找反抗绝望的路径。《狂人日记》《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阿Q正传》《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祝福》等等,都有“我”,但这个“我”,是乡土社会、民众的观察者。只有到了《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这个“我”才极为深切的变成鲁迅的自我矛盾、自我辩诘、自我探索。

 

  从这一条脉络来看,《祝福》恰恰是在一个前后相继的临界点上。

  #7

  这要结合《野草》来看,才看得清楚。

  熟读《野草》的人都明白,《野草》是鲁迅生命哲学、人生哲学乃至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等等的集大成者,是他探索自我内在心魂、展现自我最隐秘最内在的困惑、绝望的一组文本。这本书大多是描写黑夜、梦境和奇异的景象。在夜色中、在梦境里、在幻境内,他展示自己最深切难言、卓绝奇异的心路历程。

  心,不是死的,是随着时间发展而流动的。《野草》里的心路,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微妙历程。

  我们观察这个时间表,会发现《野草》里,第一篇《秋夜》是1924年9月15日写的,到倒数第三篇《蜡叶》,是1925年12月26日写完的。只有最后两篇《淡淡的血痕中》和《一觉》写于1926年4月,是激于段祺瑞政府枪杀徒手民众而写。这个写作时间段,和《彷徨》时间高度重合。我们可以对照一下:

  《彷徨》:《祝福》1924年2月7日《在酒楼上》1924年2月16日《幸福的家庭》2月18日《肥皂》1924年3月22日

  《野草》:1924年下半年写了《野草》中的不少散文诗,开笔表达、探索自己的心魂。

  《彷徨》:《长明灯》1925年3月1日《示众》1925年3月18日《高老夫子》1925年5月1日

  《野草》:1925年年中,写了《死火》《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等,这一段时间写的篇章,是《野草》中的核心篇章,从最初绝望的分裂与彷徨,到开始“向死而生”,

  《彷徨》:《孤独者》1925年10月17日《伤逝》1925年10月21日《弟兄》1925年11月3日《离婚》1925年11月6日。到《这样的战士》,终于活过了一口气,反抗了绝望。

  《野草》:《这样的战士》1925年12月14日。

  事实上,《彷徨》和《野草》可以互相参照着来看,有一定的互文性,蛮有意思的。限于时间、篇幅,我不再细论。

 

  《阿Q正传》赵延年画

  而问题就在这里:倪老师认为,“我”的存在,对祥林嫂而言,从“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变成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我的故事和祥林嫂的故事结合起来,统合为一个完整的祝福故事”。于是,通过祥林嫂之问,照见了“我”的灵魂;通过祥林嫂之死,逼使“我”绝望。并在袒露绝望的过程中,进入反抗绝望之途。在在这一点上,我有疑问。

  疑问的核心点在于:那个“我”在《祝福》结尾,并在袒露绝望的过程中,进入反抗绝望之途。这最后一句可能值得商榷。商榷的有两点:第一,我觉得《祝福》中主要能够表达的,不是那个“我”或者鲁迅自身的绝望,即使有,也是不明显的,不是主要的。第二,那个“我”,也没有进入真正坦然、放松的状态,没有在绝望之中能够进入反抗之途。从鲁迅个人的思想状况来看,《孤独者》、《伤逝》里得追求“新生的路”和“坦然”才是真正的坦然,才能达到倪老师所说的那种境地。《祝福》时未免早了点,事实上,鲁迅写《祝福》时,刚刚面临和进入他的第二次精神危机,彼时《野草》尚未开笔,那些真正面对和探索自我的小说,也都还没动笔。在《祝福》这个临界点上,鲁迅笔下的“我”,关照的还是乡土社会的底层民众,而不是和他自己极为接近的中年现代知识分子。

  #8

  首先,我们要分析从《祝福》开始,鲁迅笔下以“我”为叙事人称的小说的结尾。1924年初的《祝福》的结尾,我先不讲。我们先讲后来的结尾,我们把三篇小说结尾放在一块看看: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

  ——《在酒楼上》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孤独者》

  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伤逝》

  我们会发现,三个结尾都是离开和分别。与“我”的对应的主人公分别。三个结尾似乎都有倪老师所说的进入绝望,得到某种释放,进而进入反抗绝望之途的意味,因为《在酒楼上》的结尾用的是“倒觉得很爽快”这样的字眼;《孤独者》用的是“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终于挣扎而出”“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这样的句子;《伤逝》用的是“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这样的抒情句子。

 

  《伤逝》赵延年插画

  这与《故乡》《祝福》的结尾中的句子和情绪结构,是很不一样的。《故乡》《祝福》里没有这种经过困境和绝望,然后又“向死而生”的心理、情感结构。

  接下来,还要分析鲁迅小说中“向死而生”的情绪结构,具有什么样的特征和区别:

  注意,我偷懒借用了“向死而生”这样的流行的字眼,但可能还不是很精确。我们不能够笼统地说“向死而生”,可以略作一点分析:

  一,小说中,与鲁迅相似者、自我投影者的死,才能带来舒畅。那种描写现代知识者的死难病加以反思的,带有自我对话的可能性的,才能给他带来爽快或欢喜。因为鲁迅在观察、省思、探索自我的内在困境,将之引申到绝境。而不是他者的死,或者底层人民的死,能给他以“爽快”或“坦然”。因为那是他者,是与他决然不同、却又血肉相连的他者、民众。在我的感觉中,闰土的麻木、阿Q的猥琐荒唐、祥林嫂的勤苦可悲,大概都不足以带来这种“向死而生”的生存升华。

  二,这种死,不是“顺民”的死,而必须是抵抗、反抗中的大爆发、大毁灭,是一个命运悲剧及其反抗的呈现。《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曾经有过抵抗,而如今全面沉沦,毫无斗志和振作的希望,这一篇作品的结尾的“爽快”,虽有自我对话、自我辩诘之后的释放,但是还没有将这个大冲撞、大悲剧用强有力的力量展现出来。虽然有“向死而生”的意味,但我很怀疑,在1924年初刚刚面临第二次精神危机的鲁迅,可能是在这种“向死而生”中得到更多的摆脱的“爽快”,但迎面的依然是扑过来的风雪,“我”行走在“大风雪”之中。而《孤独者》中魏连殳抵抗了社会,向社会“复仇”,最后在自我嘲讽和毁灭中病亡,这个悲剧进入高潮,因此,魏连殳死后,“我”才能那么“坦然”、“轻松”,而且是“走在月光地下”。为皎洁清冷的月色所洗浴;《伤逝》中,年轻的子君才是真正无畏的拥有过爱情,并凭借这爱情的美好幻影,勇敢地向社会反抗过的人,你可以反思她并没有真正独立的启蒙意识、自我意识,她对独立、人格、启蒙、人生、理性并没有深刻的领悟。但是,那份真的爱情,对她而言,却是一种真正的“信仰”,而不是那个更有思想性的“我”(涓生)所能拥有的。子君用她的死,反映了时代的现实、反思了知识分子自身启蒙的困境,在这个绝大的悲剧中,她有过抵抗和行动。所以,这个最后的“向死而生”,其面向“生”的程度增长了很多,鲁迅竟然思考并写出了“新生的路”这样的词汇!

  三,结合鲁迅个人的精神发展历程来看,这种“向死而生”,在《祝福》和《在酒楼上》的写作时期(1924年初),还没有真正出现。从《彷徨》和《野草》内在的脉络发展来看,这个“向死而生”,在死亡和悲剧的大冲撞、大毁灭中,领悟生存的另一重可能性,要到1925年下半年,即《孤独者》《伤逝》写作的时间段,或者说是《野草》中写作《死火》《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这样的战士》的阶段。细读《野草》,也能发现这一向死而生的大脉络,蜿蜒在整本《野草》的山长水阔、月黑天高的风景间。这个过程中,有内在自我的分裂和冲突、撕扯和挣扎、绝望与希望,是一个在不断的层层否定中瓦解一切,在最彻底的瓦解中,又不断获得绝望性的力量的过程,是一个独特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过程。

  如何能让绝望中的鲁迅感到“爽快”?我想,大家应该能够明白一点了。

 

  《狂人日记》赵延年画

  综上所述,我还是觉得《祝福》中,作者鲁迅对小说中的“我”的描写和心理刻画,仍以“反讽”为主。但这个“反讽”并不意味着鲁迅将他自己和小说中的“我”拉远了距离,恰恰相反,鲁迅常常不惮于在小说中省视、反思自我,因此,正如倪老师所言,这个“我”与鲁迅自己的距离,是亦远亦近,时远时近的。《祝福》最后的那一个绝大的反讽,或许未尝不是鲁迅对自己的一个省视和警醒。

  祥林嫂的临终前的怀疑和询问,以及她最终孤独悲惨的死亡,虽然给小说中的“我”提出了巨大的逼问,但这个逼问,还不是鲁迅内心深处最绝望、最内在的投影。应当说,这个逼问,事实上是在拷问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的限度和弱点。是探讨一个知识分子和民众之间关系的话题,而不是内在于鲁迅生活、命运、灵魂最深处的绝望挣扎。

  我只是普通读者,不是学术从业人员,却信口雌黄胡乱扯了这么多,顿时感到自己有点“百无聊赖”了。

  以此催更倪老师,多多推出精彩新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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