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崩溃的欧洲联盟？[0]

　　人们长时间以来对国际政治预测具有以下共识：这样的预测准确率平平，但未必全不可为。我曾经在和两篇文章中预测，欧洲与美国在国际政治的舞台上将相背而行，英国与美国仍将在外交政策上保持高度协调，而欧洲和平的黄金时代将走向谢幕[1]。最近英美澳的AUKUS安全合作，其挤走法国的核潜艇售澳计划，以及法国对美英澳的近期政策和应对措施，证明了我前两条预测的正确性[2]。不同于很多学者的预测，即跨大西洋关系的裂痕将加强欧洲作为主体的战略自主[3]，本篇文章认为，作为欧洲和平黄金时代的重要现象——欧洲联盟——将在中期未来走向瓦解甚至崩溃。

　　在过去的十年中，导致联盟瓦解的三大体系性要素，即威胁不对称（北约东线、南线之争），利益冲突（欧债危机中南北欧分歧），和联盟领导的缺失（美国衰落与战略调整）在欧洲屡见不鲜。它们的出现已经导致欧盟的逐步衰落。同时，单元性要素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个别重要成员国的政府决策或者国内事件（例如英国脱欧运动）有时正是体系变迁的转折点。体系要素和单元要素共同影响了法国的战略行为及其整体与局部后果。

　　法国的野心

　　在AUKUS事件之后，法国一共做了三件具有或昭示重大国际政治影响的事情。第一就是从美国和澳大利亚召回大使，第二就是就瑞士的F-35军购一事取消与瑞士总统的会议，第三就是取消将在本周举行的英法防长会议[4]。第二件事说明法国想加速欧洲的“后美国时代”的到来和在“后美国时代”主导中欧。第三件事说明法国想在“后美国时代”最小化英国在欧陆地缘政治中的影响，乃至就着英国“脱欧”和“全球不列颠”战略将英国踢出欧洲。第一件事说明法国想在全球领域内保持政治和安全影响力，与美国进行软性的竞争。这三个愿景共同展示了法国正在形成的更具独立性和竞争性的中欧，欧洲，和全球大战略。

　　法国构建这些野心勃勃的战略目标的原因，在于地缘政治考量与福煦-戴高乐式的民族主义传统。但其之所以敢构建这些目标，最大的原因还是法国的安全对美国依赖较小。首先，法国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直保持着一支能打到莫斯科的，有“确保报复”能力的独立潜基战略核力量[5]。其次，法国在欧陆国家中离欧洲的唯一陆地大国（俄罗斯）最远，有较高的战略灵活性和容错率。最后，法国当下的一大安全威胁，即中东、北非移民带来的国内族群冲突和文化冲突，也无法依靠美国来解决。然而，法国无法充当新的欧洲联盟领袖，其独立和竞争性的战略并不能促进“欧洲战略自主”。这是因为法国既没有冷战时代和单极时刻美国在西方/欧洲同盟内相对于单个盟友的压倒性实力，也不具备离岸大国美国在欧洲的整体性利益（美国因考虑整体性利益，故野心有限，对待盟友更公平）。法国无力与英美竞争潜艇订单例证了前者，法国为非关键利益便讹诈瑞士例证了后者。

 

　　图1：马克龙，欧洲的洛基？

　　德国的梦游

　　德国不具备法国的战略前提，其在安全上深度依赖美国。德国是一个有制造核武器潜力的国家，但独立研发、制造和列装核武器和中远程弹道导弹仍需要少则数月多则数年的时间[6]。两德统一、苏联解体、俄罗斯从中欧撤军和北约东扩使德国在中欧的地缘位置不再像冷战期间那样危险，但是德国仍旧面对易于机动作战的东欧平原，在战时比法国也有更少的动员时间。面对欧洲联盟的三大威胁，德国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拉拢美国，法国和东欧国家，充当旧欧洲联盟的粘合剂，因而从联盟中获取安全。第二种选择是在和平时期发展独立指挥与控制的机械化陆战部队，战术空军和核武器，因而从军备中获取安全。

　　然而，由于各种国内和国际原因，梦游的德国哪一种都没选择。通过坚持“北溪-2号”燃气管道的建设，德国疏远了东欧国家和美国[7]。在AUSUK危机里，德国也持模糊的态度。默克尔大力游说布鲁塞尔意使欧盟与中国签订《全面投资协定》，更是严重触犯了美国利益[8]。由于对安全威胁的差异认知，德国断也难以依靠与法国强化联盟，马克龙对德国延伸核保护伞的请求的不情愿的搪塞便是一例教训[9]。默克尔执政二十年，在军备现代化和扩大军力结构上少有投资，也从未达到北约2%GDP的防务支出要求[10]。

 

　　图2：2017年出版的颇受欢迎的军事小说《红色防线》，描绘在近未来俄罗斯重建帝国，闪击德国的大战

　　东欧诸国的有心无力

　　东欧诸国，包括波罗的海三国、乌克兰、波兰、捷克和斯洛伐克等，实力比德法都弱小，与俄罗斯的距离却比德法都短。法国没有能力也缺乏动机对它们施以援手，德国有一定能力但同样缺乏援助动机。因此，东欧诸国的战略自由度最小。它们充分认识到了美国的支持与保护对其国家安全的绝对重要性。部分出于此因，东欧诸国在中美大国竞争的国际背景下做出了一系列其承担得起的亲台和对华强硬政策，例如捷克议长访台、立陶宛抵制中国17+1机制等[11]。然而，现实中的力量平衡是残酷的：美国很难保护东欧诸国。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在近日的20万人联合军演中底气十足地设定了波罗的海国家，波兰，乃至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为其假想敌[12]。另外，在现在的国际政治条件下，美国若要在一场常规军事冲突中保卫东欧诸国，将很可能不得不打两场跨战区的大国战争。现有的战棋模拟显示，美国在这场“三战”中的东欧战场上会先败后胜[13]，然而最终的胜利也不能挽救东欧诸国国土陷于战火，家园被毁，生灵涂炭的遭遇。鉴于战略纵深的存在，美国在欧洲的军力倒是可以保护德法免收此般遭遇，但是德法，尤其是后者，并不需要美国的保护。乌克兰和斯洛伐克国内政治的腐败更是进一步掏空了其政府组织和动员国家实力的能力[14]。因此，不仅东欧诸国与德法在维护联盟所必须的威胁，利益，和领袖认知上都大异其趣，而且它们在安全与稳定的自助上也有心无力。

 

　　图3：2021俄国联合军事演习的交战国和训练场分布

　　联盟崩溃之后的欧洲政治

　　正如年鉴学派所强调的，重大的历史和政治进程都不以一日之寒一蹴而就[15]。欧洲联盟的瓦解或许会在五年内发生，或许会在三十年内发生。从开始瓦解到完全崩坏的进程也可能需要从数周到上十年等。在一文中我曾推断欧洲联盟的崩溃速度将与俄罗斯所展现的威胁成反比。然而，我现在认为这种观点过于简化主义。当俄罗斯威胁较轻时，情形会类似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轻松生活”，欧洲联盟将不会快速瓦解。当俄罗斯威胁较重时，情形会类似于冷战时代的“生死时刻”，欧洲联盟也不会快速瓦解。但当俄罗斯威胁程度中等，对东欧局部威胁较大但对德法采取亲善政策时，联盟就会在精准施压下快速瓦解。

　　联盟崩溃后的欧洲政治或许会有两种走向，第一种可能是美俄缓和。美俄缓和会符合美国的全球大战略利益，并且保护中欧。俄国则能兵不血刃地对冲掉波罗的海国家和乌克兰的北约影响和威胁。这种走向下东欧国家的利益将会被不同程度地牺牲。第二种走向是法俄理解。法俄理解对于法国来说能够实现其挤走英美主导中欧的战略野望，对于俄国来说能够使其孤立东欧国家和任何试图介入东欧地缘政治的势力。这种走向下东欧和中欧国家的利益都会被损害。

　　克劳塞维茨曾言：战争的结果从来就不是最终结局[16]。联盟政治亦是如此。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或许下一次世界大战永远不会再光顾欧洲，但过去五百年中极少缺席的欧陆战争或许并未远去。我希望我是错的。

　　[0] 本文中的“欧洲联盟”泛指“European Alliance”，并不一定是European Union.

　　[1] 米学带师, “未来已至：展望后美国时代欧洲大战略” (无隅, July 20, 2020), https://mp.weixin.qq.com/s/no9g_dEPgkgeanO0chCiLQ.

　　米学带师, “新大西洋宪章与在历史关头的大西洋主义” (无隅, June 15, 2021), https://mp.weixin.qq.com/s/cp0RHCrK74gylEaT2DH7UA.

　　[2] “UN Acknowledges Rift between US, China & France over AUKUS; Calls for Dialogue,” The Eurasian Times, September 17, 2021, https://eurasiantimes.com/un-acknowledges-rift-between-between-us-china-calls-for-dialogue/.

　　[3] Bruno Tertrais, “France, America and the Indo-Pacific after AUKUS,” Institut Montaigne, September 20, 2021, https://www.institutmontaigne.org/en/blog/france-america-and-indo-pacific-after-aukus.

　　[4] Jim Acosta, Kylie Atwood, and Maegan Vazquez, “France Recalls Its Ambassadors to the US and Australia over New National Security Partnership,” CNN, September 18, 2021, https://www.cnn.com/2021/09/17/politics/french-ambassador-to-the-us-recalled/index.html.

　　Eleni Courea, “France Calls off Meeting with Britain in AUKUS Submarine Dispute,” Www.thetimes.co.uk, September 20, 2021, sec. news, https://www.thetimes.co.uk/article/france-calls-off-meeting-with-britain-in-aukus-submarine-dispute-z2zmhnc3d.

　　French Press Agency, “France Cancels Meeting with Swiss President over Jet Order,” Daily Sabah, September 19, 2021, https://www.dailysabah.com/world/europe/france-cancels-meeting-with-swiss-president-over-jet-order.

　　不过此消息存争议，见：

　　“France Denies Cancelling Meeting with Swiss President over Jet,” The Straits Times, September 19, 2021, https://www.straitstimes.com/world/europe/france-denies-cancelling-meeting-with-swiss-president-over-jet.

　　[5] Lawrence Freedman and Jeffrey H Michaels, The Evolution of Nuclear Strategy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chapter 23.

　　[6] Ulrich Kühn, Tristan Volpe, and Bert Thompson, “Tracking the German Nuclear Debate,”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March 5, 2020, 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2018/08/15/tracking-german-nuclear-debate-pub-72884.

　　[7] America Hernandez, “Germany’s ‘Malign’ Nord Stream 2 Problem Won’t Go Away,” POLITICO, January 18, 2021,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clouds-gather-over-nord-stream-2/.

　　[8] Hans von der Burchard, “Merkel Pushes EU-China Investment Deal over the Finish Line despite Criticism,” POLITICO, December 29, 2020,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eu-china-investment-deal-angela-merkel-pushes-finish-line-despite-criticism/.

　　[9] Oliver Meier, “Why Germany Won’t Build Its Own Nuclear Weapons and Remains Skeptical of a Eurodeterrent,”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 March 1, 2020, https://thebulletin.org/premium/2020-03/why-germany-wont-build-its-own-nuclear-weapons-and-remains-skeptical-of-a-eurodeterrent/.

　　[10] Barbara Kunz, “The Real Roots of Germany’s Defense Spending Problem,” War on the Rocks, July 24, 2018, https://warontherocks.com/2018/07/the-real-roots-of-germanys-defense-spending-problem/.

　　[11] “‘I Am Taiwanese,’ Czech Speaker Says, Angering China,” Reuters, September 1, 2020, https://www.reuters.com/article/us-taiwan-czech/i-am-taiwanese-czech-speaker-says-angering-china-idUSKBN25S3HN.

　　Stuart Lau, “Lithuania Pulls out of China’s ’17+1′ Bloc in Eastern Europe,” POLITICO, May 21, 2021,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lithuania-pulls-out-china-17-1-bloc-eastern-central-europe-foreign-minister-gabrielius-landsbergis/.

　　[12] Michael Kofman, “Zapad-2021: What to Expect from Russia’s Strategic Military Exercise,” War on the Rocks, September 8, 2021, https://warontherocks.com/2021/09/zapad-2021-what-to-expect-from-russias-strategic-military-exercise/.

　　[13] James Lacey, “How Does the next Great Power Conflict Play Out? Lessons from a Wargame,” War on the Rocks, April 22, 2019, https://warontherocks.com/2019/04/how-does-the-next-great-power-conflict-play-out-lessons-from-a-wargame/.

　　[14] 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 “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 2020,” Transparency.org, 2020, https://www.transparency.org/en/cpi/2020/index/nzl.

　　[15] Fernand Braudel, 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editerranean World in the Age of Philip II. 1 (Berkeley, CA: Calif. Univ. Press, 2008).

　　[16] Carl Von Clausewitz, Michael Howard, and Peter Paret, On War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 7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