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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秋

原创版权 赤色星灵佐伊作者: 字体大小选择: [ ]

  【编者按】本篇读者来稿比较特殊,是一篇小说,以主人公返乡过中秋为主线,为读者勾勒出一副某农村的现实景象,被遗忘的农村、凋零的农业及失助在家的老人,还有被资本蹂躏和剥削的农民工,关于他们个人及家庭的悲惨际遇,当然还有从农村走向城市,如浮萍般无法扎根的“你我”,在面对农村和城市时的那种割裂感。

  关于农村、农业、农民、农民工以及在城市打拼的白领们的出路,作者没有提及,答案留待广大读者朋友思考,欢迎各位给佐伊来信讨论:zuoyi23@protonmail.com.

  (一)

  农历的中秋,早已失去了节日的味道,仅剩的一点味道,残留在城市的各种广告牌里,包装精美的月饼,像搔首弄姿的女明星,极力挑逗着人群的欲望,却无关于团圆的淡泊记忆。而我正远离城中的变了味的中秋,朝着自己的村庄奔去。

  北方的暮色总是显得格外凝重,密沓沓地笼罩着过分安静的村庄。除了这秋天的暮色,我已认不出我的村庄了。

  村庄已全然抛弃了它旧时的模样,平直宽广的柏油马路、昏黄着投下长长影子的路灯、拔地而起的两层小洋楼、稀稀疏疏的几点灯光……我的村庄已经如此不同,如东施效颦般朝着城市发展,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村庄之间却又如此相似,一样的空洞、一样的昏黄、一样的死寂。我已认不出我的村庄了。

  残留在血管里的少许记忆,让我与我的村庄还保持着最后一缕的共鸣。借此,我知道我回到了我的村庄。

  我焦急地询问着司机到了哪里,得到的是模糊不清的回答。除了起点与终点之外,司机大概并不比我知道的更多了。

  所有的忐忑不安终止于暮色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母亲已经在村口迎候着女儿了,也许母亲的迎候已经太久了。

  “妈,不是说了不用来接我吗?我这么大了,总还是认得家的”,心终于落定,才开始半嗔半喜地卖乖。

  “这一路都快不认得了吧?这几年的变化挺大,怕你坐过了头,真找不到家。”母亲的声音依然有力,但鬓边的白发却十分刺眼。

  “说实话,还真差一点认不出来。”我知道死不承认是没用的,特别是在母亲面前。

  “你难得回家一趟,咋能跟得上变化呢?”母亲话里似乎包含着埋怨。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得听老板的,都是身不由己。天天加班,也不知道你们都在忙啥?咋能那么多工作呢?种田还分忙和闲呢。”母亲在无数次的类似的谈话之后,终于学会了使用“身不由己”这个成语。但她不知道也自然看不明白公司的运营,没有加班,哪里有老板的高额利润,哪里有老板的香车别墅与大扩张呢。

  也许怕我为难,母亲赶紧转了话题。“这次在家里待几天?”

  “四天?已经不短了……”我声音渐低,眼光闪烁着看向母亲。

  “那这次去看看你大姨吧,还有你三个姑姑家里,都要去走一趟……”,听着母亲的安排,我只感到一种无奈。

  “妈,这才几点,村里咋这么安静?走这一趟,连狗叫都没听到。”

  在我的记忆里,夜行总是伴随着连续不断的狗吠,身后的叫声减弱,身前的叫声渐起。根据狗的叫声可以判断出走路人的大体行踪,进而可以推断出是谁去了谁家串门。

  “没人,可不就安静嘛。年轻人都不在村里了,连过节也不回来。看看你,不就知道了,好久不回家,回家一趟总是火急火燎的。村东头,这一条街上就住了四户人家,还都七老八十了,也没力气养狗了,上哪听狗叫唤啊?”

  “人这么少?村东头,一共就四户人家啦?”我不敢相信地问到。

  “可不就四户。后街还有四户,前街也有五户,都是上了年纪的。咱这东头,也就这十几户人了。”这样 月色下,每每总会有十几个小朋友的笑声充满整个村子,藏的人一边在暗影里心慌害怕,一边因藏得太隐蔽而兴奋不已,手脚发抖的原因就这样成了永远分不清的谜。月色明净,照着干净整洁的柏油路,它空荡荡地敞开着自己,像是贴在乡村里的一帖膏药,但却治愈不了村庄的痛疾。

  “妈,反正村里也没啥人了,你要不跟我去石城得了”,我再次试探母亲的态度,希望她会有所改变。

  “城里还不如村里自在,村里住惯了的。再说,你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租的房子还真不如我在家里自在。”母亲还是没有一点动摇。

  “你看我婶,不就跟着我堂哥吗?”

  “你婶还不是为了给你堂哥看两个孩子吗?你自己一个人,我跟你去干啥?”

  这样的讨论一再重复,也一再停止在这里。回到家里,母亲围着锅灶在忙,不一会便将一碗鸡蛋面放在了我的面前,“离家饺子归家面,先吃饱了再睡吧。”

  一碗归家的面,藏着母亲“长长久久”团圆的期待,但再好听的寓意,也始终无法牵绊住归家的儿女了。儿女的世界注定是外面的世界,她孤零零的,已经融不进去。母亲的悲哀 也是乡村世界的悲哀,都被无可奈何地落在了后面,她们已没有力气去追,而时代也从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这是时代的错误吗?还是我们错失了另一种可能?

  (二)

  夜,过分安静,远处秋虫的鸣叫听得十分真切。我横竖睡不着,干脆起来,站在院子里看月亮。乡村很是敏感,刚进秋天便已经有了露水,月色彷佛也被打湿了,凉凉的。

  我家的石英钟打了半点,钟声清脆响亮,彷佛这些年来从未中断过也从未苍老过。伴着这钟声,我听到了一阵忽高忽低的哭声。声音有些熟悉,但又并不确切。我抬脚上了屋顶,竖起耳朵听着,想确定声音的来源。

  “哭!哭!哭!大半夜的瞎哭啥,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粗鲁的吼声,比哭声更响亮,让我一下子锁定了声音的来源——玉兰家。哭声毫无疑问来自玉兰的妈妈,论辈分,我该叫作三奶奶的。吼声自然是来自玉兰的爸爸,他是我的本家爷爷,爱喝酒,爱骂人,也动手打人,尤其是自家的女人。

  “别打了……别打了……不哭了。”我听到了玉兰妈的求饶,让人一下子想到被家长惩罚的孩子。

  “不哭了是吧?还不赶紧去睡觉?”三爷爷的声音里带着的自然是家长般的威严与威胁。

  伴随着声音,我又回忆起了以前的一幕幕。但似乎又并不相同。我心里愈发地觉得不安。

  玉兰,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大我一岁,因此事事领先。我所记得的都是她的有主见——指挥我们一班小孩子掏鸟窝,她自己自然是不必动手的;带领我们整夜地看守葡萄园,葡萄园当然是她家的;组织我们跳绳,她是永远公正的裁判……

  那时候,没有了玉兰,日子就过得异常无聊。

  玉兰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稀里糊涂地天天跟着,老师也不会在意教室里多出一个学生。但就算天天跟着,也终究算不得正式上学。玉兰上一年级的时候,母亲要把我送到幼儿园。我哭闹着怎么也不肯。幸好我的爷爷是小学的校长,他闭了一只眼睛,我就顺利地上了一年级。

  爷爷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经历过饥荒,经历过战争,经历过建国,也经历了文革还有后来的改革开放。我经常追着爷爷听故事,而他的话匣子一开,就像河水一样滔滔不绝。玉兰也喜欢听我爷爷讲故事。我们都有点怕我爷爷,因为他总是很严厉。闭一只眼睛,对他来说并非小事。他总是念叨我说:“你要记住,爷爷犯的最大的一次错误,就是为了你啊。”我那时候压根不懂。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爷爷之所以把学校大门的钥匙丢给小小的我,大概是一种变相的赎罪——让我为所犯的错误赎罪。有了学校大门的钥匙,便要起早贪黑,玉兰总是比我起得更早,她要每天负责把我叫醒,春夏秋冬,一直如此。冬天的时候,我总想在被窝里多待一会,玉兰在门外喊得急了,母亲就会骂我:“你在被窝里,玉兰可是在外面,冻坏了咋办?”有时,我会晚上锁掉大门前的满校园里喊“还有没有人啊”的叫声也比我响亮。

  玉兰总是比我有主见的。十岁时,我闯了一个大祸。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我和玉兰,禁不住那种兴奋的感觉,载着邻近的一个小女孩骑车去玩。在一个转弯的路口,我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拖拉机,听到玉兰的喊叫声后,一时吓傻,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我自己被甩在了一米多外的地方,而自行车和曹静都被车子吞了下去。

  我看到了鲜血,当场吓呆,压根不知道如何反应。众人手忙脚乱地抬着曹静去医院的时候,我跟玉兰就像木头一样被遗忘在了一边。推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玉兰问道:“曹静家里人会找我们算账吧?”我害怕得厉害,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呆怔地看着玉兰。

  “应该会的。如果不是我们叫她出来骑自行车,这事压根就不会发生。”玉兰好像确定了我们的责任。

  “是我载着她出事的,曹静妈会把我关进监狱吗?”

  “估计咱俩都得进监狱。”

  “那怎么办呢?”

  “要不,咱俩跑吧,或者找个和尚庙去当和尚吧。听说,当了和尚就跟其他事都没有关系了。”

  我们都看到了血,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曹静死了。曹静当然不能白死,我们一定会被当作罪魁祸首。

  “咱还是回家吧。”我十分害怕。

  “你真傻。咱回家了,曹静的家里人不就正好逮到我们了吗?这么大的事,大人们肯定把我们往死里打。”

  “那我们逃哪里去呢?”

  “岍山啊,我可听说过那里有很大的庙。我们骑着自行车去哪里吧,说不定两天就能到了”,玉兰说得十分坚决。

  “可是我们都没有钱啊,万一没有饭吃,我们要变成叫花子了吗?”

  “不会变成叫花子的。我们不是还有两辆自行车吗?实在不行,就卖掉,我们就有钱吃饭了。”

  我很佩服玉兰的决断力,就算天塌下来,她也能够撑得住。在我还并不知道安全感为何物的时候,就觉得跟她在一起,才会安心。

  我们并肩坐在苇坑上——那是河岸上的一块高地,因为长满了芦苇,就被叫做苇坑,自行车就躺在脚边。也许是我们太专注于讨论未来该怎么活下去的问题,竟然没有注意到暮色已经四合。直到母亲的叫喊声在身后响起。

  母亲冲上来,拉着我看了又看,确定我没有出事后,就责怪起来:“喉咙都喊破了,你俩倒好,都哑巴了,一声不吭。”

  “我们很害怕。”当我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危机正式解除。

  “害怕?那这么晚了,就该知道回家啊?”

  “我们不敢回家,怕挨打。”

  “打什么打?人没事都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母亲也看着玉兰说道:“走,都跟我回家去吧。”

  玉兰问道:“那我爹呢?”

  “曹静,人没大事。你爹也犯不着打人。”

  听母亲这样说,我才嗫嚅着说道:“妈,是我载着曹静的。”

  “我知道了。曹静还太小,吓了一大跳,腿上缝了几针,在医院住几天就没事了。”母亲安慰着说道。

  我们扶起自行车,乖乖跟着母亲往家走去。

  然而,玉兰还是不走运。她还是没有逃过三爷爷的打。

  受了惊吓,又挨了打,玉兰竟一觉睡了三天才醒。我每天都去她的床前看一下,彷佛是去确定没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玉兰爸永远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懒懒地躺在藤椅上打呼噜。那种形态让我想起了,爷爷养着那只大懒猫,养得膘肥体壮,却连耗子也捉不到。那时候,我总觉得玉兰爸跟我爷爷家的猫是天底下过得最舒服的。

  玉兰妈总是一个人忙里忙外。个子小小的玉兰妈,身体里似乎蕴藏了无穷的力量。她一个人管理着葡萄园,整枝、打杈、打药、松土、除草、摘葡萄,她样样都可以。当然,我和玉兰也是葡萄园的常客。葡萄园是我们一班小孩子的乐园,学着玉兰妈的样子修建葡萄枝,引导葡萄蔓爬到葡萄架上,实在不行就要用强制手段——用绳子将葡萄枝系在架上。等葡萄成熟的时候,还要谨防小鸟来啄食,玉兰妈带着我们一下午就可以做几个稻草人出来,于是葡萄园里便多了几个像模像样的卫士。

  每年的六七月份,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因为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葡萄。摘下来的葡萄,玉兰爸会载到集市上去卖掉,这是他唯一要干的活,也是他乐意干的活。因为卖了葡萄,他就会有钱买酒喝。玉兰爸总是很晚才回到家,一身酒气的他,倒头就睡。甚至有很多次,他都醉倒在了路上,每到这时,玉兰妈总要把玉兰放在我家,她再去沿途寻找玉兰爸。玉兰有次告诉我,她希望妈妈没有找到爸爸。我也觉得这样会比较好。

  “大半夜的,不睡觉,爬那上面去干啥?”母亲的声音骤然响起。

  “睡不着,就上来看看。”

  “快下来吧,该睡了。”

  我在母亲的目光与月光的辉映之中走下了楼梯,跟着母亲进了屋。

  (三)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长辈还是要去看一下的。”母亲的语气里带着犹疑,她已经不知道是否可以安排这个离家的孩子了。

  “听您的安排。”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忙里忙外地收拾着礼品。她一边张罗,一边念念叨叨地列出一张礼品清单——牛奶要带给大姨,水果要带给大姑,糕点要留给三姑……

  “礼尚往来”这四个字里网住并埋藏了太多远古的东西,母亲顺应本能地生活在其中,却不知道时代正在抛弃也必将抛弃它们。这个科技更及迭代迅速的时代,人如机器的附庸般生活在城市中,丛林的法则在城市里汹涌得过分,每个人都在厌倦中,厌倦他人也厌倦自己,但却没人可以逃离。城市就是这么一个怪圈,但更怪的是没人试图打破规则,仿似这是铁律一般。我们对乡村的怀念,对于“礼尚往来”的怀念,只是人的本能向往,对于人与人的温情的向往。只是这种向往,却只能采取借尸还魂的形式。等深入其中,便会发现味道大不相同,所以我们又会迫不及待地逃离。

  “吃过了吗?”骤然响起的声音,把我推回了现实。

  抬头便看见了玉兰妈,她清瘦到脱了形,整张脸上只剩下了两只空洞的眼睛,彷似披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头发乱糟糟地紧贴在额头上,让人误以为她是从流浪的野孩子。我们对视的一刹那,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那光亮一霎时就熄灭了。她的脚步比以往都要匆忙,似乎是要冲到我的面前,然而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她来到屋里,折转身立即就走。

  “吃过了。”她没有搭理我,自顾自地走出了我家的院子。

  “三奶奶,你就走了啊?”我总还是期望她可以坐下来聊一聊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母亲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张罗,低着头对我说道:“你甭理她,脑子不清楚了。坐不住,天天东跑西颠的。”

  “妈,三奶奶咋成这样了?”

  “还不是玉兰的事刺激的。在外地出的事,名头又不好,又要忙里忙外地安排葬礼。真难为了她。玉兰一下葬,她就病倒了。你知道你三爷爷的德行,他压根不管。她高烧不退,硬是撑了三天,才被送到了医院。人是救回来了,但脑袋烧糊涂了。”

  “那三爷爷还打她?”

  “没少打。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打得更凶了。”

  “这没人管管?”

  “谁管?这么些年,谁管下这事啦?”

  “妇联、村委会都是吃干饭的啊。”

  “你少说两句。这得罪人的话,你还是不说为好。你又不在家,轮不到你管。”

  “那也不能就让他那么打人啊?”

  “人呢,都是命。”母亲带着几许悲哀说道。她似乎在为玉兰妈抱不平,也在为自己的一生感慨。我并不确定母亲是在多大的程度上觉得不甘心,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总是家里家外地忙个不停,像一只永远不会停下的陀螺。

  “他现在还从哪来的钱整天喝酒啊?”我疑惑重重地看着母亲。

  “玉兰在工厂出的事,又跟她那个相好的多少有些关系,他们不想把事闹大了,破财消灾嘛,就赔了一点钱了事。他倒好,舍不得给玉兰妈看病,全换了酒喝。”

  母亲已经收拾好了给大姨带的礼品,我提上礼品便和母亲一起出了门。

  在村口,一群上了年纪的人正围着玉兰妈。一个人高声询问道:“中秋节了,玉兰的相好有没有来看你啊?”接着,便是一阵大笑,那些笑声真实而空洞,不断地刺入我的耳膜。

  我整天都在想着玉兰妈的事,思绪便变得特别漫长。况且,时间在乡村里似乎也有了迟滞,你不但可以看到每一分每一秒在时钟上的流逝,你还能真切地感觉到每一分每一秒在你身上的流逝。乡村里的时间,是真切地从人的身上流走的,它有序地流淌着,从不着急。城市里,时间像被扭曲了,不时像被抽走一样,一眨眼便已天色漆黑,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像被无尽地拉长,长得让人升起了一丝绝望的感觉。

  听着母亲与大姨亲切而热烈地交换着她们的近况信息,我可以将每个字准确地对应于时间的刻度,那个过去发生及现在的讲述的时间刻度,在我的脑海里重叠交织在一起。等她们将全部信息交换完毕的那个时刻,我如释重负。

  回到家,已近傍晚。

  收拾完饭桌,母亲忙着中秋的祭品——应季的水果、各色的零食,当然还有月饼。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中秋盼头,所有的繁琐仪式之所以可以忍受,便是因为有最后的犒赏。然而,现在却只有不耐烦。

  当我和母亲意兴阑珊地要结束中秋节时,哭喊的声音再次响起。

  “跑跑跑,我看你还能跑哪去?一天不着家门,你都去哪啦?”玉兰爸的声音里满是酒味,虽然我并不能闻得到。

  我的神经被隔壁的哭喊声与打骂声吊起,竖直了耳朵在听。

  “中秋节了,我去看看玉兰。”夹杂着哭腔的声音里,还能听得出委屈与求饶。

  “还玉兰长,玉兰短呢?玉兰死了,都快一年了。”

  “你才死了呢……”这句话被淹没在更大的哭声中。

  “还顶嘴,咒我呢?咒我,有你什么好啊?……你个疯子,早晚饿死你。”

  只听到更多的打骂声与哭嚎声。经过清冷的月光的传递,这声音格外的大而响,像铁锤撞击玻璃的声音突兀地将粗暴与清脆混杂在一起。

  我和母亲想被下了定咒,一时竟然都止住了所有的动作,甚至连呼吸也都敛着。我随着母亲的眼光望向隔壁的高墙,想要跃过高墙去,但又并不知道跃过去之后又能做些什么。

  “大叔,大过节的,你就少喊两句。赶紧睡吧。”母亲提高了声音,对着隔壁的墙喊道。

  听到母亲的喊声,我才被解了咒。我气鼓鼓地向着那墙走去,拿起木棍,在墙上捣了三下,好像这样才发泄了自己的火气。

  隔壁的打骂声止住了,哭喊声断断续续,时低时高。

  “赶紧睡吧,”母亲对我说道,我们好像都在害怕着那哭喊声会在下一刻继续下去。

  (四)

  月色透过窗户落进房间,房间便笼罩了一层冷冷的、晦暗不明的白色。

  “你知道玉兰后来的事吗?”母亲显然也睡不着,声音一字一顿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去石城后,几乎就没联系过了。她出事前两个月,给我打了电话,说想去我那边住几天。但我当时在外面出差,要等一周才能回石城。听我这么说,她问我能不能早点回去。我告诉她公司出差是不能中途走掉的,她就挂了电话。”

  “那时候,她大概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吧。”

  “我确实不知道。”

  母亲立即明白她的话也许会引起我的自责,赶紧补充道:“就算你知道,也没有办法。你也不能出差途中跑回来。”

  若我知道,若时间真的倒流,我会冒着失掉饭碗的风险,二话不说就赶回石城吗?我在心里一再地问自己,然而连我自己也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我和母亲都没再聊下去,我们都不确定是否适合聊玉兰的话题。

  玉兰一等初中毕业,便参与进了南下打工的行列。遥远的南方,那个与北方如此不同的南方,有着神奇的魔力,不但干净整洁、时尚前卫,还充满了财富。于是,小姑娘与小伙子们便都怀着一颗热情地心相继离去。第一波达到的人,传回了消息:南方充满希望,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只要动手就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消息便这么传递着,在北方的乡村激荡起一层层的浪潮,姑娘们、小伙子们纷纷辍学、争相出走。

  起初,大家都沉浸在希望之中,年轻人虽然走了,然而汇款却不断地进入乡村。贫困的乡村暂时得到了滋养,离开的与留下的都怀揣着希望。刚结婚的新人携手离去,有孩子的夫妻留下孩子也离去了。慢慢地,离开成了一种常态,乡村也改变了它的模样;慢慢地,年轻人的离去像是遵循着一种惯性,如服从生物本能的候鸟。乡村在崭新的一座座房子中,逐渐败落下去。城市吸走了乡村的活力,留给乡村一具崭新的躯壳。

  玉兰南下的时候,我格外羡慕,羡慕她可以结伴去大城市闯荡。大城市,一个离我们无比遥远而真实的地方;闯荡,一个包含着浪漫主义想象与豪情的词汇,它们组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力量确实十分巨大。与这个激荡着希望的南下闯荡的队伍相比,我的心则寂寥得多。去高中的20公里的路程,只有我跟王莹两个人结伴。上到第三个月,返校的路上,我跟王莹一合计,决定半途回家。母亲询问清楚状况,听说我不想上学,也要跟着玉兰南下打工二话没说,拿起棍子就打。闻讯赶来的爷爷,听说了事情的由来,只对母亲说了一句“打得好”,便摇着头离开了。所幸已是冬天,身上穿得多,并没有留下半点伤痕。只是此后,对于“不上学”再不敢提。

  我离家上大学的那一年,玉兰已经南下打工三年了。

  大一的寒假,我参与了玉兰的婚礼。像大多数乡村的婚礼一样,玉兰的婚礼中西结合——所谓的西,仅限于婚纱;至于中式,那就是所有繁琐而无趣的礼仪。

  我始终记得婚礼前的那一夜,我和玉兰躺在她的床上,彻夜聊着天。吃过晚饭后,化妆师就来了,盘头发、化妆,都要在夜里搞定。经过精致梳理的头发,当然是不能胡乱地枕着睡的。玉兰只能靠在被子上,半躺着,还要时时注意不能压到头发。玉兰的眼神神采奕奕,让我想到刚刚出生的小猫的眼神,带着对于未来的好奇与几分天真。婚纱似乎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她的动作会显得笨拙。但在我看来,穿着婚纱的玉兰有一种与村庄格格不入的美丽。一缕被烫卷的头发,搭在她的脸庞,一种刻意的美被写在她的脸上。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觉得杜子强人还不错,也到了结婚的年龄。”玉兰平静地回答着我“喜不喜欢杜子强”的问题。但她的眼神里闪耀着的光彩,却向我传达着另外的一些信息。说到杜子强在相处过程中的温柔,玉兰涨红了脸庞,古人总是拿桃花比人面,认为娇羞是美的奥义,他们哪里知道藏着对于未来的朦胧期盼的娇羞里,总要带着一份坚强,才会美得动人心魄。

  那夜玉兰家的灯光一直亮着,陪着我们谈天说地。学校的生活确实乏善可陈,因此我更喜欢听玉兰讲她在工厂的故事:她如何从生手做到了老练,又如何成为了车间的模范员工,又如何看不到改变的希望,转而换了另一家工厂。她讲车间里人的忠厚老实,也讲这些人如何暗藏自己的小心思;她讲自己想要靠着努力有所突破,也讲如何在一次次的转厂中看破现实;她讲车间生产线上的不自由与辛苦,也将她们是如何凭借新潮的着装与打扮获得一点点的城市认同……玉兰的世界向我开启,然而带给我的更多的是陌生。

  那一夜,我突然发现玉兰变得和大人一样了。她经历过了社会的打磨,似乎对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晰,对未来也有更大的确信。

  (五)

  第二天,母亲去仅剩的三分菜地里种白菜。家里的其他地都已经承包了出去,跟村里的其他土地一起。

  种粮成为了赔本的买卖,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地奔向并不接纳他们的城市。一些精明的商人,便瞅准时机,与村支书一合计,便一溜边地承包了所有的土地。许给的价格也算合理,合同上写着以当年小麦的市场价格折算,一亩地折合为1000斤小麦,夏秋两季,年中、年末各结算一次。这些白纸黑字的合同书上,写下的条件真可谓诱人。毕竟,自己种粮,累死累活的到头也弄不到几个闲钱。与田打过这么多年交道,明白其中辛苦的庄稼人,当然算得清,给的条件已经不错了,再说还可以空出来劳动力外出打工——这才是重要的经济来源。

  当然,他们没有算到的,那些写下合同的人没有真的要认真履行合同。到了第三个年头,地钱已经拿不到手,一整年没有拿到一分钱。不仅如此,还折进了劳动力,庄稼人向来不惜力,承包商说:来锄草吧,一天一百。话音刚落,留在村里的老人与妇女便来了一大半。只是辛苦一年,掰着指头数算的钱,依然没有看到。庄稼人吃了大亏,却毫无办法。性格软弱的庄稼人遇到承包商,被对方一通哭穷,反倒可怜起承包商一毛钱也没有的处境;性格强硬一些的,宣称再不给钱就要要回土地,然而他们也就那么一说而已,毕竟谁也不敢真的去动承包商那百亩的经济苗木。再说,他们也都成为了乡村的“过客”,过个十天半个月,他们就要离乡而去,也并没有时间真的去行动起来。

  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玉兰妈走到了我家门口。她先是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看,我知道她在确认家里是否有人。我开口说道:“三奶奶,吃了吗?”受到邀请的人,这时才举步朝屋里走来,这是我们从小就学到的礼仪。

  “吃过了。就你一个人在家啊?”

  “嗯,就我一个人。”

  玉兰妈不停地打量着桌上的月饼,它们确实与农村的月饼不太一样,五颜六色、刻满了花纹,更重要的是只比一元硬币大一圈——城市食品的精致大多体现在量少上,精明的商人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懂得平白无故地制造稀缺,再把这种稀缺高价卖给普通人。

  “三奶奶,我从外面带回来一些月饼,你尝尝?”我随手捡了一个,递给她。

  她低下头,手慢慢地伸了过来,把月饼接了过去。

  月饼一拿到手里,她似乎没有了顾虑,吃了起来。到手的东西便是自己的,当然可以不必再客气,这也是我们从小便知道的道理。

  “如果我当时没有出差,也许玉兰就不必走到那一步了。”许久以来,我都是带着这份愧疚在生活。在傻掉的玉兰妈面前,我终于可以卸下自己的负担。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认罪,更是一种解脱。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感觉到玉兰妈沉陷于过去的某处,而我也沉陷于过去的某种罪责。时间在我和玉兰妈之间必须倒流,才能把我们再次带到同一个起点。我们要面对未来,却必须要认真清理过去。然而,时间却不能倒流。这多么荒谬。

  我断续地听母亲讲起过玉兰后来的事。玉兰结婚后,跟杜子强俩人一起南下打工。结婚头两年倒也过得滋润,俩人合计着想趁年轻多攒点钱,这样未来才会更有保障。等到第三个年头,跟他们同一年结婚的人都有了孩子,杜子强家里开始着急。父母催急了,杜子强也开始动摇,俩人就没完没了地争吵。上班干活磨损人,下班吵架更磨人。

  不顺一积攒,后果就来得更严重。杜子强在机械制造厂上工时,一个不在意,让机器切掉了右手两根手指。手就算基本废了。

  “他那手,我看到过一次,”母亲像在回忆令人厌恶的事情,眉头紧皱在一起,“断面长齐了,很像被切掉的胡萝卜头,因失水还如长了皱纹一样不平整。”

  “想必是没有去大医院,处理得不好吧,”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母亲表示赞同,并说很多人都说工厂为了节省费用,机器并没有足够的安全措施。母亲接着说,杜子强所在的工厂出了住院的费用,算是仁至义尽。但人是不再用了。谁让偏偏是右手呢,这种情况,要找工作,也是不可能的。好好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就成了残废,任谁都受不住。更怕玉兰丢下他不管,就更想要个孩子留个后。玉兰也答应了,只是一直不见动静。杜子强脾气就变得暴躁起来,俩人吵得就更凶了。玉兰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两个人还要给家里寄钱,肯定是不够的。杜子强只好回家来,毕竟在家没啥花销。

  屋漏偏逢连阴雨,据说玉兰也大病了一场,认识的人也都忙着打工,哪有时间照料她啊。就这期间,玉兰的车间经理去看过她几次,一来二去,闲言碎语就传到了杜子强耳朵里,俩人免不了要吵架。杜子强一气之下再次南下,想进厂几乎不可能,找熟人托关系,也费了不少劲,但一听说右手残废,都没下文。折腾了三个来月,还是回来了。想必当时也相信玉兰跟她经理没啥大不了的关系,才回来吧。

  但疑心的种子一种下,那就没停歇的时候。后来,玉兰怀了孕。杜子强说不是自己的,又一番闹腾,玉兰一气之下就把孩子流了。这事搞得两家人都不安宁。玉兰爸听到消息,冲到杜子强家里一顿乱砸,把两亲家的关系也都快砸没了。玉兰流了孩子,人也不见了,认识的人谁也找不到。杜子强自己南下去找人也没找到。回来后,杜子强就奔老丈人家要人,一口咬定老丈人把玉兰藏起来了。闹得是人仰马翻,闹得两家人的那点热乎劲也没有了。过了十来天,玉兰手机才打通,说是自己散心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大家都猜她是躲到车间经理那去了。猜归猜,谁也不知道到底咋回事。毕竟车间经理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还大她十二岁。

  母亲突然停顿了下来,也许是累了,也许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那后来呢?”

  “没成想,大家还真猜对了。也真不知道玉兰咋想的,就这么跟车间经理好上了。”母亲叹息着,像是在为玉兰惋惜。

  “大概也不怪玉兰,毕竟面对当时的情况,再坚强的人也需要有知心的人陪伴着才好。家里没人能懂,老公又不信任自己,她大概非常孤独吧。”我在为玉兰辩护,但我明白这是多此一举。

  母亲并没有多评断是非,她继续将玉兰的完整故事讲了出来:谁知车间经理的老婆并不是省油的灯,听说是工厂主的侄女,车间经理也是靠着关系才做了经理。她到工厂大闹了一场,让玉兰颜面尽失,在厂里待不下去。玉兰租的房子,也被车间经理老婆找到了,又闹到了房东那里,房东自然不敢得罪本地有钱有势的人,便不再让玉兰住下去了。而玉兰的那个相好——车间经理一拍屁股躲到老家去了。

  “玉兰,大概就是哪个时候打电话给你的吧。”母亲像是在询问。

  “想必是吧。”

  “估计也真是走投无路了。”

  “她没回家来?”

  “回来了十几天吧。杜子强也成了酒鬼,喝了酒就堵在玉兰家门口骂街。村里本来就没人,静得很,他一来,村头村尾都是他的骂声。玉兰不敢出门,杜子强那残废也是抓住人就打。杜子强倒像是玉兰爸的好姑爷,打女人都是把好手。”

  “玉兰爸不管吗?”虽然话问出了口,但我并没抱着希望。

  “玉兰回来,他觉得丢了自己的面子,天天不着家。别人问他:你姑爷打女儿呢,你不看看去。他说,就该打。”

  “村里没人管?”

  “谁管?再说,这事咋管?”

  “离婚总行了吧。”

  “玉兰提了离婚,杜子强不乐意啊。”母亲又补充一句:“不提离婚,说不定还好一些。”

  “咋好?这种日子是没办法过下去的啊。”

  “如果不提离婚,杜子强也不至于做得这么绝。”

  “这不是提离婚的错,是提离婚太晚的错。既然整天吵架,又喜欢上了别人,那就该果断地离婚。”

  “你说得倒轻松。杜子强的手残废成那个样子,他肯离婚?就算打官司,不还得有时间拖着。”

  “那玉兰又去南边干啥?”

  “躲在家里不出门,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她估计想回去找车间经理商量咋办吧。杜子强听说了之后就跟上去了。谁也不知道玉兰跟杜子强为啥到了工厂办公室的楼顶,也都不知道到底是咋回事。警察说是俩人一起跳的楼。我估计是杜子强推的玉兰,自己不想活了,拉了个垫背的。”

  “你也觉得玉兰不会自杀吧?”我问母亲道。

  “她性格比你强,应该不会自杀。大概率还是杜子强推的。”母亲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定。

  我没有再说话。母亲也没有。

  时间继续流淌在我和玉兰妈之间,秋意确实浓重了起来,在北方的乡村里,太阳已经发挥不出它的威力。

  “不怨你。”玉兰妈突然变回了玉兰妈,她的声音中带着我所熟悉的以前的味道。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着玉兰妈,我们回到了同一的起点吗?

  “玉兰是个苦命的孩子,杜子强也是。要不是被切断了手指,他也不会走到这一地步,玉兰也不会犯错误。我的女儿,我还是了解的。”

  我震惊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相信我听到的话。这是我幻想中的自我安慰吗,还是真的如此发生着?

  “杜子强不值得怜悯。”我赌气地说道,也在暗中希望会有更多的回应,好让我如实地得到安慰。

  “那孩子人并不坏。只是手残废了,玉兰又一错再错,他也没了指望。”

  我看着眼前这个如孩子一般瘦弱的人,清瘦的脸庞几乎只剩了一双大眼睛,浑浊的目光中似乎还有着未尽的温暖。

  是啊,一个个健壮的乡村孩子涌进了城市,在城市打拼立脚,最终回来的却是残缺不全的人。一个乡村的母亲,才能理解孩子的悲哀。

  “玉兰错了吗?”

  “她错就错在不该不上学,错就错在不该南下打工。”玉兰妈的眼中,闪现着泪光,她补充道:“这也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要是像你妈一样,死活逼着她去上学,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是杜子强的错,是车间经理的错,是车间经理那泼悍老婆的错。杜子强是个狠毒的草包,车间经理是窝囊的淫贼,他老婆则是可恶的帮凶——不去追究他老公的责任,只是一味地为难比她更不幸的女性。玉兰是被整个社会杀死的,你和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终于敢直面自己的愧疚,那埋在我心里不能散去的愧疚。要走向未来,必须正视过去,清理旧债。人和历史都是如此。

  我意识到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语言,暂时不能满足我表达的需要。于是,我沉默着,又递给玉兰妈一块月饼。

  她吃完了手中的月饼,站起身来就走,脚步急急匆匆,就像从来没有暂停过一样。她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彷佛我是某个不相识的人。

  我知道她已经离我而去。带着我的愧疚再次沉浸到她的世界中去。

  (六)

  火光摇曳着,在夜的幕布上撕出了一道不规则的裂口。火光的源头是一枝长长的被点着的松树枝,不时的噼啪作响,留下浓浓的独特香味。秋冬季节,最好点着的就是干枯的松树枝。而且校园里到处都是,随手可以捡到,方便且实用。火光后面是两个小小的人影,一边在黑暗中的瑟瑟发抖,一边在火光下的大胆前行。“还有没有人?没人就要锁大门喽。”玉兰不住地扯着嗓子喊着,就如为自己鼓气一般。一遇到动静,比如隔壁的大黑猫偶尔会“扑”的一声翻过墙来,玉兰就会习惯性地把我藏在身后,像老母鸡护住小鸡一般。

  火光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

  玉兰回过头来,对我说着什么,但不论我如何仔细地听,还是听不到。我有点着急,生怕那是十分重要的信息。我终于听清了玉兰的话,她说她要南下打工。她神采飞扬,眼睛里闪烁着希望。我伸出手,想要跟她一起走。但她只是看着我,不断地退后。我想出言制止,但已经太晚,她向后方一个黑暗的洞中跌去。我害怕极了,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不断地到处寻找她。

  遍寻不见,然而我还是找到了她。我看到我俩斜躺在她的床上,原来正说话的是我,我在没头没尾地讲着我们小时候的事,玉兰只是一面附和,一面大笑。玉兰一身洁白的婚纱,但并不让我感到喜欢,衣服紧紧箍住玉兰的身体,彷佛是缠绕住她的绳索。我停住了话头,告诉玉兰:“你累了,就脱下来歇歇。”玉兰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将手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姿势。为什么不能说呢?我疑惑地盯着玉兰,但玉兰的面容却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模糊。我本能地伸手去拉她,彷佛那样就可以把她拉回来,然而我的双手全部落空。

  带着失落感,我从睡梦中醒来,也从过去中醒来。

  返城的那天,我变得焦虑不安。这样的时刻,总提示着我:城市与乡村都已安放不下我的肉身。城市是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预备将我们吞噬。而我们的乡村正在死去,我们与乡村的血脉关系变得稀薄,乡村也失去了年轻人的滋养,于是乡村不可避免地在正在死去。

  母亲再次把我送到了村口。我的焦虑越发严重,如初次离家远走,满揣着的都是对于未来的担忧。母亲凭着她的本能,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回去好好工作。”

  我没有搭话。不工作便没有饭吃,这道理想必谁都懂。

  汽车缓缓停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跟母亲的静默的告别被玉兰妈打破。她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行李,焦急地问道:“你去哪?”

  母亲拉住她的一条胳膊,回答道:“她得回城去工作。”

  “不能回城,可不能回去。”瘦小的玉兰妈,此时的力量却反常得大,死死拽住了我的背包。

  “三奶奶,我必须得回去啊。”我看着我妈,向她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母亲从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变成了用双手抱住她,好将她与我隔开。“你得撒手,让她回城里去。耽误了这趟车,她明天就没法上班了。”母亲耐心地劝解道。

  “可不能回城去,城市会吃人。我们的女儿不能再去了。”

  玉兰妈终于被母亲拉开了。司机不耐烦地赶紧关了车门。玉兰妈不顾一切地拍打着车门,随着车子小跑。

  “这人疯了吧?”司机一脚油门,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她才没有疯,比你我都清醒。”我冷冷地回答了司机一句,就走到后排坐定。

  我看着乡村向后远去,我看着母亲与玉兰妈向后远去,沉重的感觉让我觉得空虚。

  回到城里,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我打电话给母亲。寒暄了几句途中的情况后,母亲说道:“玉兰妈那天叫停了十几辆车。每次都喊:不能去城市里。一天天疯得更厉害了。”

  “玉兰妈没有疯。”这句话到了嘴边,但我并没有讲出口。

  蜗居在10层的公寓楼上,我看着已经高高升起的太阳,也准备着迎接新一天的到来。城市依然并没有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它此时安静而可爱。再过一个小时,它将从梦中惊醒,变得热闹起来。各种车辆排成一条长龙,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匆匆擦肩而过,工厂与办公楼里装满了灯光,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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